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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说(先婚)】(91-96 克)
作者:EIGG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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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妻子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让他给Jennifer打去电话,只是幸好她还允许阿昀陪在她身边。阿昀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苍白的脸,只是轻轻提着那个装满了各种应急药剂的小箱子,穿过那扇他不被允许进入的大门。
他站在书房门外,听着门内压抑的啜泣声,指节在门板上停留许久,终究没有落下。
假离婚的风险他何尝不知?这看似权宜的计策,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永别。倘若他这次让步,之后又要等多久才能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等待的岁月漫长难捱,她才二十五岁,c大的校园里会有多少才华横溢的追求者?或许那些人比他更优秀更体贴更懂她,而他这个被迫留在故地的“前夫”,或许终将成为她生命中的过往。
如果她不愿再回头,如果她真的不要自己,他又该去哪呢?
他踱回自己的书房,取出那个盛满碎片的玻璃罐。琉璃盏的残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一如他们支离破碎的婚姻。原来在命运面前,他从来都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将碎片轻轻倒在手帕上,独自登上小阁楼。夜色透过天窗洒落,映照着他通红的眼眶。那些尖锐的碎片刺痛掌心,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疼。
他惨淡地笑了笑,眼底满满都是落寞。
他们都说得对——若执意相守,只会两败俱伤。他该早些送她去美国,却因贪恋朝夕相处的温暖,将两人都拖入更深的困局。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座华美的牢笼。最初困住她的人,后来却困住了她的心。而他这个设笼人,竟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也锁在了里面。从何时起,那个狂妄自负的关铭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她的自由与理想都置于自己之上的他。
她生来就该翱翔天际——是治学的学者,是执笔的设计师,是他亲手栽培却青出于蓝的商人,唯独不该只是困在权力漩涡里的“关太太”。
他取出那支陪伴多年的钢笔,笔身上的划痕记录着无数商业谈判的刀光剑影。可此刻握在手中的离婚协议,比以往任何一份文件都要沉重。
明日——协议最后一行标注的日期像刺眼的判决。她签名的笔画带着颤抖的痕迹,仿佛能看见她落笔时滚落的泪珠。喉间涌上难以吞咽的苦涩,他翻出尘封的烟盒,打火机却在指间反复哑火。
尼古丁可以用来镇痛,特别是情绪接近崩溃的时候,仿佛麻醉一般能在那个瞬间救他下来。这他从上大学开始就明白,且清楚的知道。
可此刻他闻着那股烟草味,却彻头彻尾地感到厌倦。
和她分别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他镇痛,哪怕有人强行将他催眠,他也只会在无数个梦魇里,徒劳地追寻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扶着剧痛的太阳穴望向窗外,星光碎在眼底,唇边却逸出一声极轻的笑。天亮之后,他就要亲手送走此生最珍贵的宝贝。
那只被他精心呵护、如今羽翼渐丰的鸟儿,终于要先他一步飞离这场风暴。她将拥抱更广阔的天地,这本就是他期盼已久的——他该为此欣喜。
他该高兴。
他的确高兴。
泪水无声地砸在纸页上,他终是在协议末尾签下了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仿佛是他心碎的声音。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扶着栏杆站在光影交界处,眼圈通红着,手里还握着元宵那日他送的海棠灯笼,嗓音沙哑:“Alex……学术汇报那天,你会来吗?”
望着丈夫憔悴的容颜,她强忍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如果你不方便……
“琦琦,给我三年。”
他快步下楼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给我三年时间培养新人,六年后董事会和小组改组我就离开。我们不会永远分离。”
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颤抖:“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给你发邮件,给你打电话,别……喜欢上别人。”
她在他怀中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发丝轻轻摩挲着他的衬衫前襟。当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她终于抬起泪痕斑驳的脸,轻声说:“Alex……我好像怀孕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唯有手掌僵硬地摊开,接过妻子递来的验孕棒。窗外恰好传来午夜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命运在叩门一般。
“怕不怕?”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怕。”她坚定地摇头,握住他颤抖的手,引着他抚上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唇边扬起一抹带着泪意的微笑,“我已经让阿昀通知妈咪,明天抵达香港后就直接去医院检查。”
他深深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腰背:“第一次产检,我陪你一起去。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绝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怀孕生产的艰辛。”
“养育孩子注定是条辛苦的路,”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但我绝不会让我的琦琦独自承担。我向你保证。”
“我信你。”她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用力点头,“我也会很努力很坚强地生活,照顾自己,向ta证明,这世上还是有值得体验的东西,例如,爱与理想。”
“Alex,我也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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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暮春的日光透过诊疗室的百叶窗,在鄢琦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四周,胚胎发育得很健康。”医生将B超单递给周芙伶时,目光却始终关切地流连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身上。
关铭健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视线胶着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上。“还难受吗?”他俯身轻吻她汗湿的额角,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鄢琦轻轻地摇头,妊娠反应从验出强阳那日便来势汹汹,此刻混杂着离别的痛楚,反胃感与眩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下意识将他的手引至小腹,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们之间建立最后的联结。
“琦琦,”周芙伶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得眼眶泛红,“这是我们都期待的新生命。妈咪已经联系好最好的医院和产科团队,预产期在明年二月。”
关铭健仔细收好她的外套,指尖温柔梳理她鬓角的碎发:“想吃什么?鱼生要忌口,含酒的甜点也不能碰,最好选些温补的食材。”
“陪我待一会儿就好。”她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将脸埋进他带着雪松气息的胸膛。
他立即会意,细心为她穿上平底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转头又对周芙伶说:“妈,我陪琦琦去花园散散步。”
“没问题,”周芙伶颔首点了点头,目光却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收回了视线,温柔地扶着女儿起身,“我让珍姐熬点清淡的汤,待会回去给你垫垫肚子。”
鄢琦迟缓地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吹着春意盎然的风,踏进阳光里,眼睛眯了眯,轻叹一声:“……你要走了,是不是?”
“过两日我们就要去办手续了,是不是?”
紫藤花廊下,鄢琦被他小心安置在长椅上。他缓缓从口袋里取出那枚她今晨摘下的婚戒,在穿过藤蔓的斑驳光影里重新为她戴上:“琦琦,别怕。”
她望着指间闪烁的光芒,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紧紧贴在自己小腹。早春的风掠过他们交迭的双手,他俯身将脸埋进她颈窝,感受到她无声的颤抖。
“要每天吃维生素,听Jennifer的话,”他的声音闷在她散着晚香玉香气的发间,“半夜想吃炖奶就叫阿昀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知道啦。”
她哑着嗓子应下来,仰头吻住他,咸涩的泪水融进相贴的唇间。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笑的声音,可她的心却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Alex,我等你,我们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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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亲自开车送我的宝贝回家,也正好让我试试新改装的音响。”周芙伶利落地将车钥匙抛起又接住,别在衣襟上的墨镜被她取下,顺手架在鼻梁上,红唇扬起明媚的弧度。
她今天特意开了那辆珍藏的1965年宝马1500敞篷,棕褐色真皮座椅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白色新喷漆高调的让鄢琦有些诧异,可待车辆汇入车流,母亲随手按下音响开关,纳京高的《Unforgettable》流淌而出,她又放下了心。
副驾上的她望着母亲被海风扬起的丝巾,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旧照——穿着喇叭裤的周芙伶在纽约爵士酒吧打手鼓,腕间迭戴的镯子与此刻并无二致。
“妈咪和你爹地的离婚案...”周芙伶在红灯间隙摘下墨镜,露出精心描画的眼睛,“我决定暂缓。”
她转头对女儿眨眨眼,耳垂上的南洋金珠随着动作轻晃,“财产分割方面,我有些新的想法。”
“……嗯?”鄢琦从困倦中反应了一会儿,才茫然地问:“不是说想在年底前了结,彻底处理好吗?”
周芙伶狡黠地眯了眯眼,在风中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在绿灯亮起的那一瞬间踩下油门,语气一如往常地同鄢琦调笑道,“担心我?”
“妈咪从小跟你说过什么?别担心,周女士永远有办法。”
鄢琦无奈地笑了笑,也像她一样,伸出手去感受春天的风,车载音响正放到《Fly Me to the Moon》,母亲正随着旋律轻轻摇摆。过往的路人侧目看向她们,可周芙伶却浑然不觉。
或许母亲是为了她怀孕,为了最近顺利在父亲那里占上风而高兴。又或许,母亲只是单纯地想安慰她,让她不那么难过罢了。
“等处理完这些琐事,我带你去威尼斯参加狂欢节,听说今年面具设计师是上次给你做婚鞋的意大利老先生。”
敞篷车驶入清水湾道,周芙伶利落地甩尾停进车位,主动替女儿解开安全带,定定地望着她笑,“孕期会开始水肿了,要多备几双你喜欢的平底鞋才行。”
鄢琦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勉强扬起嘴角。那笑意还未抵达眼底,周芙伶便已看穿女儿强撑的坚强,却也不点破,只从手袋里取出两张黑胶唱片在指尖转了转:“刚淘到的比尔•埃文斯三重奏现场版,要不要陪妈咪听首《Peace Piece》?”
“你那么喜欢音乐,好久没写乐评了……”
“妈咪……”她没等母亲话音落下,就反握住母亲的手,同她一起走进客厅,“别担心我,我会很坚强的。”
周芙伶的指尖顿了顿,抬手轻轻在她的头顶抚摸着,轻叹道:“先进去喝汤,今晚的苦瓜排骨里加了潮州老香黄,是你外婆的秘方,能解孕吐。”
鄢琦小口啜着汤,又没什么胃口地放下瓷勺,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发愣。直到厨房忽然飘来罗勒炖牛肉的香气时,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站起身,连另一张胶片滑落在地都未曾察觉。
不是他。
即便阿昀复刻了他所有的烹饪秘诀,甚至细心挑出了她不爱吃的洋葱,可那终究不是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转身时,眼底映着星火的模样。
她望着阿昀身上那件熟悉的藏蓝围裙,鼻尖蓦然一酸,却将哽咽混着汤羹缓缓咽下。瓷勺在指间微微发颤,她依然固执地舀起第二勺、第三勺,任凭麻木的味蕾与紧缩的喉头抗拒着进食的本能。
不是什么为母则刚强,她虚弱却坚定地对母亲说,是她原本就坚韧强大,且能从头交给这个孩子,如何坚强勇敢。
“我知道,”周芙伶坐在她身旁,陪她一点点吃着清淡的饭菜,自豪地笑着,“我们琦琦从头到尾,都是个勇敢优秀的大人。”
她夹了块蒸得晶莹的鱼腩放进她碗里,盯着她无名指上的粉钻戒指,忽然轻笑:“你舅舅今早从开罗来了电话,说小月亮在撒哈拉沙漠里捡了块陨石,非要拿来送给我。”
周芙伶取出一封信,里面塞了一张弟弟全家在金字塔前的合影——那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眼睛的孪生弟弟,正被女儿从身后搂着脖子,三张笑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丫头和你当年一样野,这次你舅舅去中东谈生意,她只在迪拜带了两天,就说要去突尼斯学传统镶嵌工艺...”
周芙伶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侄女开朗的笑脸,“她不喜欢周家的条条框框,听说早就想出来单干,我邀请她来了香港,正好让她陪你聊聊珠宝,聊聊旅行。”
“她做的旅行攻略啊——”周芙伶拉长着语气,无奈地笑了笑,“特别好,好到我觉得她该去当导游。到了孕中期,如果你状态不错,妈咪陪你旅行去。”
鄢琦注视着照片里的女孩浓郁的生命力,轻轻地勾起唇角,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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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周晓月温热的手掌轻贴在鄢琦的小腹,小指那枚秘银戒指在灯光下流转着异域的光晕。
“陨石被我送给姑姑当镇纸了,”她俏皮地眨眨眼,“那东西带着辐射,我可不敢让它靠近小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用彩虹线编织的小盒,取出一条鲜亮的橙色挂坠,“但上次我去哥伦比亚的雨林探险,拜访了一个传承了七代的母系部落。这是我从九十岁的女族长手中求来的护身符。”
她系挂坠的动作庄重得像在完成古老的仪式,指尖反复调整着羽毛的朝向:“用的是祭祀月神时浸过圣露的棉线,每一缕都经过七天七夜的祝祷。”
她轻轻翻转挂坠,露出内侧绣着的古老文字:“‘*Kawsaypura allin kawsay*’,是在生命洪流中走向丰盛的意思。”
鄢琦凝视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妹妹,她随意搁在沙发边的行李箱上还贴着崭新的托运标签,刻着”Leona Zhou”的铭牌在化妆间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这位刚下飞机就匆匆赶来的探险家,正像献宝似的给家人分发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
周晓月活得像匹自由不羁的野马,家族停卡的威胁对她而言不过是耳边风。“大不了去餐厅刷盘子,”她常这么说,“睡得了青年旅社的上下铺,也吃得惯路边摊的卷饼——我要的是无限可能,不是镶金边的牢笼。”
在她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与这个表妹相见的机会屈指可数,可却总是忍不住悄悄关注周晓月的社交动态。那个攀爬火山、潜入深海的身影,曾是她内心深处偷偷羡慕的模样。
岁月流转,多年后再次相见,她眼底的星光从未黯淡。她依然相信每个转角都有奇遇,仿佛世界只是任她涂抹的画布,没有什么能束缚她翱翔的翅膀。
而兜兜转转,鄢琦轻笑一声,心底悄悄地自嘲着问了句,“Ivy,还羡慕吗?”
没人回应她,可淡淡的心安感却在胸口蔓延。她就是Ivy,Ivy就是她,周晓月仿佛是她灵魂的镜子,照出她完完全全的自我接纳。
鄢琦回过神来,抿唇轻笑,认真地抚摸起编织绳上的流苏,对着这个小她两岁的妹妹眨了眨眼,“谢谢,我很喜欢。宝宝也说,谢谢小姨。”
周晓月闻言露出灿烂的笑容,耳畔的绿松石耳坠随之摇曳,宛如里约狂欢节上振翅的蝴蝶。她利落地将烫金请柬抛到茶几上:“姑姑让我当你今晚拍卖会的护花使者。”
“好呀,”鄢琦站起身,拉着她在衣架旁站立,“我让他们取了几件晚礼服过来,你看看喜欢哪件?裁缝和设计师就在门外,选中了就让她们来改。”
“正好让他们送来了新款礼服,”鄢琦牵起她的手走向衣帽间,“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裁缝就在外面候着,选中哪件都能立即修改。”
衣架上悬挂的礼服在灯光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周晓月却突然从背包里取出件手工刺绣的披肩:“要不要试试这个?我在危地马拉的商人那里定制的,上面的凤尾纹样和你的那件礼服特别相配。”
“好漂亮,”鄢琦眼睛都亮了起来,轻触披肩上细密的串珠,孔雀蓝丝线在灯光下泛起涟漪,“我今晚就用这个。”
“没问题。”周晓月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大摇大摆地走到她的礼服前,摸着下巴说了句,“我爹地总说我不够淑女,不如我们穿姐妹款?让他看看他女儿也能优雅出席晚宴。”
“好呀,”鄢琦取过自己那件嫩绿色的无袖长裙,又拿起一旁的淡紫色长裙,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要不要试试?”
周晓月拎着那件剪裁精致的礼物,向鄢琦挑了挑眉,风风火火地拉上了试衣角落的落地帘。
鄢琦等待她的间隙,翻看着手里那个披肩的纹样,仿佛被触动了灵感开关,对着妹妹取下的绿松石耳环出神。
只是下一秒,她在披肩的防尘袋中摸到两张塔罗牌,一张是星星牌,另一张是月亮牌。她无奈地笑了笑,大约是周晓月随手一放。
可当她翻开月亮牌的背面时,才发现那里用西班牙语写了一句,“当新月升起时,迷失的驼铃会找到绿洲。”
指尖传来细微的麻痹感,她轻抚着披肩上温润的珠绣,忽然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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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铭健坐在鄢鼎办公室那张紫檀木茶台旁,骨瓷茶杯里的大红袍正氤氲着热气。窗外中环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暮春潮湿的空气通过抽湿机,裹着木质香熏精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几日闭门思过,可悟出什么道理了?”
关铭健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淡淡地放下茶杯,望着眼前脸色阴沉的鄢以衡,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
年轻男人没有接话,只是恭敬地望向坐在主位一言不发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不服输的意味。他腕间那块江诗丹顿传承系列,是去年蒋家送他的礼物,贝母表面折射着高调的光,让关铭健挑起了眉。
“这阵子的亏空,华银暂时替我们补上了,以衡,你该敬姐夫一杯。”鄢鼎揉着疲惫的太阳穴,手边的象牙电话座机闪烁着未接来电的红光。酸枝木书案上摊开的《南华早报》财经版,正刊登着鄢氏股价暴跌的新闻。
“商海沉浮最忌急功近利。”关铭健对他的语气重了几分,第一次刻意端起长辈的架子,将他仅有的自尊撕碎,“你押注蒋家这步棋,如今看来是满盘皆输。望你永远记得今日的教训。”
鄢以衡喉间滚出半声嗤笑,眼底尽是桀骜:“姐夫自身才脱困局,倒有闲心指点江山。若下次再遇风波,不知Ivy还能不能——”
“不劳你担心能力以外的事了,”关铭健微微颔首,关铭健截断话头,指尖在檀木桌面敲出笃定的节拍,“你姐姐的魄力,从来不需要旁人操心。无论顺境逆境,她自有破局之智。”
他转而望向眼神闪烁的鄢鼎,语调和缓如闲谈:“商场立足贵在诚信。若有人妄想周旋于对立阵营之间......”
关铭健的尾音微妙地悬在半空,旋即轻笑着继续,这样的富贵,恐怕难以长久。”
“关鄢两家本就是同舟共济。”鄢鼎勉强挤出笑容,翡翠家徽在灯光下泛着幽光。他起身从雪茄盒中选了支 Cohiba,利落地替女婿点燃,却被关铭健微微抬手拒绝。
“当然是,以后也会是,”关铭健闭口不提离婚协议的事情,他眸光淡淡地扫过鄢鼎背后的航运版图,最早的鄢家钱庄的牌匾也被妥帖地收纳在博古架上。
“琦琦怀孕了。”
他满意地捕捉到鄢以衡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用温水煮蛙的语调说道:“按婚前约定,这孩子会跟母姓,在鄢家长大。”
目光与鄢鼎惊喜的视线短暂相接,他嘴角挂上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嘲讽,“有您亲自教导,再合适不过。”
未尽的暗示在茶香中弥漫——换而言之,这个冠以鄢姓的继承人,自然有资格参与家族财富的分配。
“好,太好了!鄢家好久没有新的孩子出生了。”
鄢鼎长舒一口气,笑意盈盈地直点头,对于传统的东亚家庭来说,孩子就是维系利益和感情的工具,至少此时此刻,作为即将抚养这个孩子的人,他不必担心关铭健会将他踢出局。
鄢以衡指节发白地攥住扶手,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死死盯着关铭健从容品茶的模样,后槽牙咬得吱呀作响。
他是故意的。
年轻男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强忍掀桌的冲动,颤抖的手臂却泄露了滔天怒意。这几日父亲总是借故推迟董事会提名,反倒屡屡向女婿征询意见。就连周家也突然放缓离婚进程,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局——他正被逐渐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若你安分守己...”周芙伶那日冰冷的话语再度回响,“作为我名义上的儿子,你本可与琦琦平分秋色。”
她当时正在插花,剪刀利落斩断过长的花枝,“可惜你贪心不足,为了争财产,恨不得逼死琦琦。”
窗外骤雨敲打着整面玻璃落地窗,他隔着雨幕,忽然看清了自己可笑的处境。所谓父子情深,在家族利益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只要鄢鼎需要,他这个儿子随时都能成为换取关周两家支持的献祭。
他也想问为什么,他的出生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鄢鼎和外面的女人不断偷情的产物。他忽然松开紧握的把手,清朗地笑了起来,盯着这个同为私生子的姐夫的眼睛,仿佛陷入魔怔一般地对他贺喜。
“姐夫,恭喜。”
希望你能永远笑得如此得意——他暗自想着,目光落在鄢鼎背后的地图上,拳头悄悄攥紧在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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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半岛酒店宴会厅内水晶灯璀璨如星,鄢琦穿着母亲收藏的嫩绿色真丝改良旗袍,肩头披着周晓月从危地马拉带回的彩珠披肩,珠串在灯光下流转着孔雀蓝的光晕。高耸的侧衩处隐约露出小腿曲线,耳畔的坠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慈善晚宴不宜过分张扬,她特意选了与表妹同款的绿松石耳环,妆容淡雅得宜,唯有指间那枚婚戒依然熠熠生辉。
终究是还没办手续,她轻叹一声,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依旧存续。
“姑姑这件古董旗袍改得真妙。”周晓月穿着淡紫色同款礼服,颈间迭戴着藏银项链,手腕上戴着鄢琦送的那只暮山紫翡翠镯子。她利落地从侍应生托盘取了两杯香槟,又忽然意识过来,吐了吐舌头,耳畔的绿松石耳坠随之晃动:“差点忘了还有个小宝贝。”
鄢琦温和地笑了笑,接过她重新递来的橙汁,攥着小小的手包一点点沿着小标识,寻找着自己的座位。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片区华银的标志,眼神黯淡了些。
今日出席的公关部经理友善地向她致意,她只得勉强回以微笑。
她轻轻摇头,时刻提醒自己此刻代表的是周家的南洋珠宝行,她的身份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是周芙伶的女儿。然而周遭的窃窃私语仍不时传来,那些关于关铭健前些时日突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力挽狂澜的议论,伴随着试探的目光,如针般刺向她。
回归在即,大家都忐忑地盯着大陆的政局变化,更有担忧者,早早开始财产转移的动作,打算一走了之。
“不是说要选那个黄花梨官帽椅?怎么换成了一个黄钻胸针?”周晓月换了个坐姿,将那些闲言碎语挡在身后,同时翻开拍卖图册转移话题。
“我骗爹地的,”鄢琦耸了耸肩,狡黠地笑了起来,“那个是爷爷的藏品,他不舍得,但是现在又不好说我什么。”
“不过想想,确实是宝贵的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了,”鄢琦半眯起眼睛,对其他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但是听他欲言又止的语气,想象他气红的脸,就很有意思。”
她话音未落,视线不经意间瞥见右前方鄢氏基金席位上的鄢以衡,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周晓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的笑意瞬间冻结。
“别理会他。”周晓月斩钉截铁地说着,侧身将鄢琦护在身后,凌厉的目光直直迎向那道阴鸷的视线,“待会无论你去哪,我都寸步不离。”
“没事的。”鄢琦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拍卖师流畅的英文开场适时响起,将她未竟的话语淹没在逐渐亮起的展台灯光中。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不安咽下喉咙,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再回避冲突和矛盾。面对鄢以衡的步步相逼,是时候让他明白,猎物与猎人的位置早已调换。
“待会妈咪会过来接我们,”她宽慰似地对着周晓月轻笑着,“我们拍完那件纪梵希先生的设计图稿就回去。”
竞拍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华银的公安部经理似乎有意为她保驾护航,在摆脱其他竞价对象之后,直接放弃喊价,让鄢琦以十二万港币落槌价收获那卷珍贵的设计图。
她对着拍卖师颔首致谢,预备同周晓月一起去拍卖协会办理手续,只是起声那一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角落里有道身影匆匆离去。
周晓月同她相视一笑,默契地走向洗手间,隔着隔间门与鄢琦交换了外套和手包,随后戴着鄢琦的披肩出来,替她理好了头发。
“大厅安保稀疏,但出口处戒备森严,我问了姑姑,她已经在外面等了。”
“好。”鄢琦点了点头,扶着周晓月的手臂,深吸了口气,“小月亮,你要跑快一点。他应该不敢做什么,但今天他似乎就是冲着我来,要小心万一。”
“交给我,”周晓月自信地笑了笑,“你现在不能剧烈运动,但我可是穿过亚马逊雨林的,雌鹰般的女人。”
“保证完好无损地跑到姑姑身边,把人引开。”
“外面有侍应生,我已经让他们去通知华银那边的人,待会会来护送你回去。”周晓月最后检查了表姐的伪装,突然俏皮地眨眨眼,“记住,你现在是去取拍卖品的买家,挺直腰杆走出去。”
鎏金门扉开合间,披着孔雀蓝披肩的周晓月如彩蝶般翩然离去。鄢琦按着狂跳的心口,焦急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愈发苍白。
在隔间内静候片刻,终于听见三下轻叩。她小心翼翼推开门,跟着华银的公关经理转向另一侧走廊。预期的安保人员并未出现,经理疑惑地向前张望,却只见员工通道的灯光渐次昏暗。
皮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逼近,每一步都踏在鄢琦的心弦上。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阵阵袭来,她只能咬紧牙关强忍。
她不能回头。
至少此时此刻,只要她不露脸,她还能装作周晓月的样子。
移动电话在她的手袋里忽然响起,惊得她肩膀猛地一颤。身后的脚步声应声而止,随即传来相同的忙音。
那人也在同时拨打电话。
是他打的。
她颤抖的手指怎么也打不开手袋搭扣,只能僵立在原地。脚步声重新响起,比先前更近,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带着猫捉老鼠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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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士巴利道上,红色公共小巴一个急刹。穿着沾满油漆渍工装裤的阿伯拎着蛇皮袋,对着《东方日报》头版猛拍大腿。
“喂,睇咩睇到眼都凸啊?(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同样满身水泥灰的工友凑过来,两人身上带着鱼蛋粉的香气。
“大镬!浅水湾昨夜劈啪连环车祸,鄢生个老婆架宝马1500开篷变成铁饼啊!”他指着报纸上扭曲的车架照片,“救护车抬走时成块面都系血,个女都系咁,生死都未知!”(全脸都是血,她女儿也是,生死未卜)
工友抢过报纸:“前日先有人见佢两母女吹住海风听Jazz,音响开到鬼死咁大声!咁招积,实畀人眼红啦!(太招摇,被人眼红了吧)”
“收风话撞车慨系鄢生个仔!(我听说是鄢鼎的儿子撞的)”阿伯压低声音,指甲敲着照片里破碎的车窗,“睇嚟争家产争出火!(看来是争家产闹翻了)”
“唔系挂?为咗银纸连老母家姐都照撞?黐线噶!(不会吧?为了钱连自己妈妈、姐姐都撞?疯了吧!)”工友突然指着报纸角落,“咦?差佬拉人时个癫仔仲狂吼'鄢家全部落地狱'?连老豆都唔放过?(咦?警察抓人的时候,那疯子还在狂喊‘鄢家全部下地狱’?连他爸爸都不放过?)”
晨光掠过报纸上鲜血淋漓的标题,两人相视噤声。远处半岛酒店的金字招牌闪着冷光,与报纸上扭曲的汽车残骸形成残酷对照。小巴突然加速,报纸被风吹起,啪地贴在车窗上,恰似一纸血色讣告。
血色似乎要染红整个港湾,夕阳渐下,记者围堵在鄢氏基金门口,却只等来了眼眶布满红血丝的关铭健。
他疲惫地抿了抿唇,在安保的护送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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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尾声(上)
六月的香港炎热潮湿,海风裹挟着殖民末期的躁动。英籍警司安德逊扯了扯卡其制服领口,汗水早已浸透肩章。他推开警务处证物室铁门,老旧的空调正发出沉闷的嗡鸣。
来自北京的翻译林薇第叁次按下索尼录音机的播放键,铅笔在稿纸上飞速游走。她新烫的卷发被挠得蓬乱,眉心拧成结珠,可磁带里的对话正让她后背发凉。
安德逊警司接过翻译稿,浅绿色的瞳孔在字里行间来回扫视。他忽然倒回磁带,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语言屏障,听清电话两端殊死博弈的弦外之音。
*——Evelyn Zhou:以衡,你想错了。我并不打算和你爹地离婚。*
*——Bryan Yan:……你再说一遍?*
*——Evelyn Zhou:呵,你真以为自己能独吞你父亲那份财产?琦琦现在怀孕了,我要替她争更多的。*
电话那头传来方向盘被重击的闷响,年轻人的呼吸陡然粗重。而女人依旧笑若银铃,每个音节都透着精心算计的从容。
*——Evelyn Zhou:忘了告诉你,大西洋另一条运河的股份也转到了我名下。不必再找琦琦麻烦,大局已定。*
*——Bryan Yan:闭嘴!*
*——Evelyn Zhou:你先别挂,还有件事我需要通知你。我找到了当年你买通纽约赛马会,在琦琦的马上做手脚的驯马师了。他什么都招了,这件事没完,我会告诉你爹地,然后立刻提起诉讼。*
她的笑声像浸过冰水,连安德逊警司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Evelyn Zhou:你以为蒋家真会扶持你?他们连你挪用叁千万炒期指的证据都交给了Alex。我原本想放过你,但你陷害琦琦的方式越来越严重,甚至准备买通少数民族异见群体指认琦琦,那我就容不下你。*
年轻男人的声音愤怒到几近扭曲,他的怒火仿佛要将整个夜晚燃烧殆尽,电话听筒传来一阵猛烈的风声。
*——Bryan Yan:我做错什么了?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利用我,爹地说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继承所有鄢家的荣光。你逼死我生母,把我养在你名下,让我在周家的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我恨你们每个人!*
*——Evelyn Zhou:我是有错,但要怪就怪你爹地出轨朝叁暮四,怪我父亲逼我做好妻子叁从四德,怪他不让我离婚,强迫我坐稳“大房”的位置,怪旧世界的腐朽如此根深,我没办法!当年若不是家族威逼,我何必困在这牢笼里当什么贤妻良母?*
*——Evelyn Zhou:玩弄你的从来不是我,是那些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男人,是这个吃人的父权制!你父亲早已将你当作弃子,东南亚的债务黑洞正需要替罪羊。你早该看清,他们从来冷血无情!*
*Bryan Yan:别说了!*
年轻男人疯狂尖叫起来,所有的压力仿佛都在这一刻释放,他猛地踩下油门,引擎轰鸣如困兽咆哮,金属撕裂的巨响伴随磁带戛然而止的空白。华人探长摘下警帽,与安德逊沉默对视,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案情很清楚了。”
安德逊警司关掉录音机,拿起一旁的现场照片,满身是血的女人被抬上担架,脸部被遮得严严实实。只是那身改过的老旗袍和精巧的绿松石耳环还能让人辨认,是当晚出现在半岛酒店的鄢琦。
那辆高调的宝马收藏车被撞得看不出原型,而鄢以衡那辆保时捷也是车头严重受损,坐在驾驶室的他和助理也在医院中昏迷不醒。
“医院那边有消息,Evelyn女士先醒来了,只是腿骨严重骨折,全身多处挫伤,头部倒是被保护得很好,”探长摇了摇头,说起带口音的英文,“只是她女儿也在昏迷,有成为植物人的风险。”
“这些豪门恩怨...”林薇摇了摇头,望着手边鄢琦的照片,轻声道,“比《麦克白》更血腥,比《教父》更冷冽。”
---
七月的香港雨水未歇。
金钟道两侧的旗帜被风卷起,雨雾在灯影中打着旋,港岛的夜色像一场无休止的排演。回归庆典就在隔壁的会展中心布置,政府大楼前一片灯火,军乐队的排练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关铭健一早就醒来,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今日他要出席的不仅是仪式,还有几场“非正式”的午宴,而那些饭局比庆典更像真正的主场。
午宴设在半山的一家老会所。窗外的海灰蒙蒙一片,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带着笑,却让他感觉不到温度。有人忽然举杯恭贺,操着一口港普:“关总,这次华银在港的布局,可是大家最关注的项目之一。”
他从容地应对着,眉心却有说不出的憔悴。有人提及港元汇率问题,提及资金出入、外汇政策,提及未来是否要“进一步与国际接轨”。
他们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描出一张边界——看他会不会越过,看他还能不能稳住。关铭健只是举杯微笑,答得极慢:“华银的布局是长远的,不会因为一时的风向改动。”
一旁的高层满意地审视着他滴水不漏的回答,旋即又小声地问了句,“鄢琦的事……”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也没有澄清,只是垂眼盯着杯中泛起的一圈细泡,酒色像雨夜的光。
他在想,今天的领带,不是她替自己打的。今早他对着镜子,反复确认着墨翠领针的状况,仿佛要将她的眼睛也戴在身上,让她陪伴自己每分每秒。
他在又一轮敬酒中回过神来,轻轻地宣布了一句,“过一周我要带她去纽约,不论如何,去见最好的专家。”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勉强说起几句安慰的话,不敢触动他脆弱的情绪。
那天对庆典算是简洁有力,港岛上空的礼炮声此起彼伏,红旗与紫荆旗在暴雨中并排升起,海风把所有的灯光都吹得摇曳。
镜头闪个不停,有人悄悄靠近站在台下第一排的他,低声提醒:“今晚之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关铭健微微颔首,在仪式结束、灯光渐暗的那一分钟里,接过了许尧递来的文件。文件封面是华银在港的第一笔投资项目,他随意地翻了翻,指尖猛地一顿。
是她最新的b超单——许尧站在一旁勾着唇,小心翼翼地凑在他耳边,“知道你这段时间都不能见她,不然让人起疑,喏,给你带了点你可能想看的东西。”
已经两个月了,他轻轻地抚摸着纸面上那个小小的阴影,又望向孕检单上更新的“Leona Zhou”的名字,温润地笑了。
与此同时,街边的报刊亭阿叔正在收起今日没来得及卖完的报纸,那些《东方日报》《明报》《信报》的头条无一例外,都是今天这场重大的历史事件。
可首页的边角却是一则小得几乎要被新闻淹没的消息——
“鄢氏集团今日通告,长女鄢琦昏迷不醒。鄢鼎夫妇将收养侄女周晓月为女,或将继承双重资产。”
“送月亮离境的事情,办妥了吗?”关铭健坐上车后,松了松领带,拿起一旁的消毒手帕擦起无名指上的婚戒。
“嗯,给她换了个美国身份,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心愿。毕竟,她也很讨厌周家。”
男人听着许尧的话,拿出那张已经被他抚摸过无数次的“赎罪券”,温和地勾起唇,“碰巧周家有个人可以和她换身份,碰巧她妈咪有办法,今后,真的是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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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尾声(下)
“十月的风已带凉意,距离预产期还剩四个月。这些日子我稍感安慰,她孕早期的反应不算剧烈,至少让我少担一份心。
人前我总摆出心如死水的模样,让所有人都相信鄢琦已永远离开我的生命。可他们不会知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拼尽全力应对洛桑家族对港币的狙击,不过是为了早日扫清障碍,重新牵起她的手。
两个月前,我借口养病来到纽约,连夜驱车赶往伊萨卡。终于在结婚纪念日那晚见到她时,她眼眶通红地扑进我怀里,说宝琳的猫抢走了她设计的手链样品。我笑着替她主持公道,从那只顽皮的奶牛猫口中救回串珠手链,指尖轻抚她日渐圆润的脸颊。
孕期的她格外敏感,常在午夜梦回时紧抱我的手臂,呓语着“再不要分开”。
每当这时,我总在她发间落下轻吻,暗自立誓绝不辜负这份依赖。名义上,鄢琦仍是我的妻子;而此刻陪在我身边的,是加拿大华裔Leona。狸猫换太子,我们做的滴水不漏,而这样,她才能用新的身份,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而不再被我的身份所束缚。
当时在我苦思不得两全之策时,是她母亲为我们找到了出路。她总能在绝境中劈开生机,我不得不承认我过去的浅薄,忽视了她作为女性本身的坚韧和强大。
到头来,为了财产,她母亲还是没有完成离婚手续,可如今却越来越活成自己当年想要的样子,此刻她正躺在斐济的沙滩上数星星,让琦琦羡慕了好几天。
不过——琦琦近来的小脾气确实大了些。深夜想吃莲雾便要立刻驱车去买,馋甜点时便扯着我衣袖不放。医生提醒要预防妊娠糖尿病,我稍加约束,她便气鼓鼓地跺脚,像只炸毛的猫。
好在我总有办法哄她开心。虽然上次说她一生闷气,就像拍胸脯的企鹅,险些被抓花手臂——但确实很像。
前日她从意大利旅行回来,行李还摊在玄关,她就迫不及待播放从意大利带回的唱片,执意用摇滚乐做胎教。我不过笑问一句,便挨了记软绵绵的拳头。她最近迷上酸橙造型的首饰设计,画稿时总不自觉抚着孕肚,仿佛在与未出世的孩子分享灵感。
今早她穿了新定制的软底鞋,心情格外明媚。像只殷勤的雀儿,在我处理公务时安静地在旁画画,不时为我添茶。不过我知道,这般乖巧多半另有所图——果然午后就提出想去澳大利亚看企鹅。
原来她不是真的讨厌企鹅——我笑着调侃了一句,结果又被她打了一拳。话说起来,也不知纽约反家暴协会能不能接我的单。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休养。经过商议,我们决定让她暂缓学业。每当捧着她水肿的双腿按摩时,我总忧心她如何承受分娩之痛。可她远比我想象的坚强,每日坚持孕妇瑜伽,事业与学业都未曾懈怠。
宝琳和Amelia创建的互联网公司已初具规模,她们的第一批货正通过那个名为亚马逊的网站销往北美各地。随着团队不断扩大,她要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我总见她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她似乎格外享受攻克难关的过程。
这样的她,如何不令我骄傲。
刚刚她问起我,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孩子都叫关越好不好,我愣了一下,她只是站在阳光下给新栽种的向日葵浇水,单手叉着腰,骄傲地说:“就是关关能越的意思,不好吗?”
当然好。这是母亲赐予的祝福,这孩子定会比我走得更远。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有些眼眶发热。从前我并非感性之人,如今却生出许多柔软的触角。
后来才明白,她的内心宛如斯嘉丽挚爱的土地,历经风雨却永不屈服。若她缝补灵魂的历程是部史诗,我便是最忠实的读者,见证着,陪伴着,如今终于能坦然为她喝彩。
若她重新缝补好自己的灵魂,成为真正的勇士是一篇完整的故事,那我便是她的第一号忠实读者。我见证着,参与着,如今也为她鼓起掌来。
此刻她正站在落地窗前,捧着友人送的石榴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抬头望见我微红的眼眶,甜声问怎么了。
为她而红的。
如今我才惊觉,当年捧在掌心的并非需要精心呵护的昙花,而是恣意生长的仙人掌。在荒漠里绽放,在烈日下挺拔。
与她相遇,是命运予我最好的馈赠,我终于能从暗无天日的争斗中看见,一点灯塔的光亮,不再迷茫。
那支离破碎的前24年,她从那样的泥潭里爬起,但她依然笃定地说,她依然相信人性的善意,相信爱与理想。
她说,就像波伏娃写过,“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成为的”。她不要做任何人的附庸,要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她还说,那些强加给女性的“应该”——应该相夫教子、应该温顺忍让,都是枷锁。她要打破这些,向所有女孩证明,女人的人生也可以充满主体性。
我的妻子如是说。”
关铭健轻轻合上日记本,鎏金钢笔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抬眼时,正看见鄢琦扶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在写什么秘密呢?”她歪头看他,指尖还捏着两枚她选出来的枫叶。
他张开手臂将人揽入怀中,指尖抚过日记本烫金的封面:“在记录老师说的每一句话。”
鄢琦笑着躲开他的胡茬,手指点上他喉结:“那有没有好好学习,我会检查的哦。”
斜阳透过枫叶在他们周身洒下斑驳光影,将相拥的身影镀上金边。她忽然轻哼一声,抓着他的手按在腹侧。
“ta在踢我...”她仰起脸,眼底漾着粼粼波光,“快跟ta打个招呼。”
关铭健低头将掌心贴在她圆润的肚皮上,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日记本静静摊开在桌上,最新那页墨迹未干。
——爱是让你成为你,而我依然爱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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