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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离影】(32)
作者:烟雨楼
2025/07/14发表于:第一会所
是否首发:是
字数:41,694 字
第三十二章:绝处天谋(上)
腊月二十,潭州。
阴云低垂,细雪如丝,斜洒于乌瓦青巷,落地即化,只余一片湿寒。街市尚 算热闹,贩夫走卒匆匆往来,挑担小贩高声吆喝着糖饼、灯彩、腊味;铺子门前
挂起半旧红绸,却掩不住寒风中的萧索。年味若隐若现,却终未热闹起来,仿佛
连人心也被这雪幕压得沉沉。
东市坊一角,一间旧茶铺檐下,几名货郎闲坐歇脚,低声说笑。墙根下,一 名拄竹杖的老乞丐蜷坐寒风中,破碗里散着几文碎银。
那破碗微微倾斜,碗沿一侧被高高垫起,似是地面不平所致,外人看来毫不 起眼。然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正是碗底压着的一线暗青色,才让这破碗失了
平稳。
熙攘人群中,一名青年缓步踱来,不疾不徐。
他行至近前,步履未停,宽大的袖袍看似随意地自碗口一拂而过。
袖风到处,竟带起一股微不可察的旋力,将那碗沿轻轻一抬!
就在那碗底离地分毫的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暗青色的极细竹影,已被他袖中 探出的两根手指如灵蛇探物般精准地拈走!
“嗑”的一声轻响,破碗已然落回原处,不再倾斜,平稳如初。
老乞丐连眼皮都未抬,只懒懒打了个呵欠。
而那青年,早已未作停留,随人流过石桥,向南城而去。
南隅石桥畔,一座恢宏大宅肃然而立。门楼高峻,黑底金书匾额——
风尘济会,义贯湘潭。
两侧联句遒劲有力:
肩担天下事,行走五湖间;
碗结四方缘,身随万里风。
此地,正是丐帮潭州分舵所在,根深势重,威震一方。
侧门处传了暗号,那截“春雨”竹筒便迅速送往后院。
石坪上寂静无声,一名灰袍壮汉手握苍龙古枪,凝神而立。枪身黝黑沉重, 寒芒吞吐间,仿佛挟着风雷之势,每一式都震起碎石飞沙。
此人正是潭州分舵舵主石问秋。一杆古枪横扫湘鄂,名震江湖。
忽闻东廊脚步疾来,一名弟子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禀道:“禀舵主, 诸位副座与长老已在前厅候齐,请舵主移步。”
石问秋缓缓收势,苍龙枪在掌中一旋,最后一式“游龙归海”收得干净利落。 他将长枪递给候在廊下的亲随,取过架上的布巾拭了拭手,理了理衣衫,大步向
前厅走去。
前厅内炉火熊熊,副舵主、长老等早已列席等候,气氛凝重。
就在这时,帘动风起,一道高大身影阔步而入。
众人齐齐起身见礼:“见过舵主。”
石问秋微微颔首,沉声道:“都坐吧。”
一名执事拱手禀道:“禀舵主,暗哨送来急讯,一支鞑子轻骑自北而来,直 奔潭州。”
石问秋眉头微皱:“多少人马?”
“只有四骑。”执事答道。
石问秋闻言,冷声道:“区区数骑,也敢来我潭州撒野?”
二舵主接着道:“舵主,江陵血案之后,帮主失踪已近一月。如今鞑子悄然 南下,只怕来者不善。”
一长老接口:“外间已有流言,说帮主与鞑子私通,人言可畏。若这四人真 是冲着帮主来的,只怕会生枝节。”
堂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愤愤难平,或言鞑子异动必有深意, 或叹帮主一事使丐帮处境维艰。炉火映照下,气氛愈发压抑。
“啪”地一声,石问秋已猛然起身,一掌拍案,乌木巨响,堂中瞬时寂静。 他目光如炬,厉声道:“帮主失踪,是我丐帮家事!外敌敢犯潭州,便是欺 我大宋无人!谁敢再妄议帮主,休怪我不留情面!”
话音落地,堂内鸦雀无声,唯有炉火噼啪作响。
石问秋声色稍缓,转而沉声道:“传令下去——查清鞑子行踪,各关隘设伏。 胆敢踏我寸土者,杀无赦!”
“谨遵舵主之令!”众人齐声应下。
炉火照映,杀气腾腾,厅中再无杂音,只余热血涌动,寒风难侵。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
四骑在官道上疾驰,马蹄踏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呼出的白气 在夜风中瞬间消散,连人带马都已是强弩之末。
“前面就是潭州了。”韩升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声音因寒冷而有 些发颤。
李嶷勒马放缓,正要说话,胯下战马突然一个趔趄,险些将他掀翻。
不只是他一个。四匹战马几乎同时受惊,嘶鸣着原地打转。
“怎么回事?”林慎勒紧缰绳。
周时羲抬头望向南方,手指向天空。
众人顺着看去,本该纯黑的夜幕上,一团暗红色的云气正在缓缓旋转。那不 是普通的云,而是像某种粘稠的血雾,在夜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
心黑如深渊,周围却有暗红色的光华在流转,如同一只巨大的血瞳在俯视大地。
“那是什么?”林慎瞪大了眼睛。
就在此时,路旁树林中突然腾起一片黑影,是栖息的鸟群受了惊吓,扑棱着 翅膀四散而逃。它们的叫声凄厉而慌乱,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战马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踏步,耳朵紧贴后脑。
“吁——”韩升拉紧缰绳,试图安抚坐骑,但马匹依然焦躁不安。
那团血色的云气依然在缓缓转动,时而收缩,时而膨胀,像是某种巨大生物 的呼吸。
冷风带来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鞑子往那边去了。”周时羲查看路面痕迹。
李嶷点头:“走。”
说完便率先催马前行。其他三人立即跟上,虽然马匹有些抗拒,但在主人的 控制下还是向前奔去。
他们离开官道,向着那片异象笼罩的区域进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传来水声,江岸露出一片沙洲。
血腥味扑面而来,浓得让人作呕。
李嶷举手示意停下。
沙洲不大,一眼能望到头,月光下能看清遍地横陈的尸体。
“丐帮的。”韩升低声道。
李嶷眉头皱,抬头看天。
天上那团诡异的红云正在缓缓消散,暗红色的光华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李嶷观察片刻:“下马查看。”
四人翻身下马,拔刀在手,小心踏上沙洲。
尸体散落一地,死状惨不忍睹。有的胸腔被撕开,内脏散落;有的四肢扭曲 成不可能的角度;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首,血肉模糊得几乎认不出
人形。
李嶷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死者仰面朝天,胸前的伤口从左肩撕到右肋,深 可见骨。他伸手查看伤口边缘——不平整,有撕扯的痕迹,完全不像刀剑造成的
齐整切口。
更让他在意的是伤口的宽度。五道平行的撕裂痕,间距均匀,像是某种巨兽 的爪子一把抓下。他比了比自己的手掌——那爪印至少大了两倍有余。 血还未完全凝固,尸体尚有余温。看来这场杀戮刚结束不久。
李嶷站起身,继续查看。沙洲中央,一个丐帮弟子被撕成两截,上下身份离 三丈有余。还有几具尸体没了头颅,断颈处血肉模糊,留下参差不齐的齿痕。 “头儿,二十三个。”韩升查看一圈后回来,“都是丐帮的,六袋七袋居多。 伤口都一样,爪痕。”
“这边有发现!”林慎在另一头喊道。
李嶷快步过去。林慎正蹲在地上:“鞑子的马蹄印。蹄铁纹路跟咱们一路追 的一模一样。”
他起身指向四周:“那边还有,还有那里,到处都是。”
“这些丐帮之死,可是那些鞑子所为?”韩升凑近,脸色有些难看,“莫非 又是什么邪术?像破庙那样?”
他咽了口唾沫,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地上的残骸。
李嶷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望向夜空。
血云已经散尽,星月如常,仿佛方才的异象从未出现。
可地上的尸体提醒着他们——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着那些撕裂的躯体,眉头越皱越紧。二十三个丐帮好手,顷刻间被屠戮 殆尽。
这绝非寻常武功所能做到。
沙洲中央,周时羲正蹲在那里,像是发现了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站起。
“如何?”李嶷走近。
“是石问秋。”
李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具魁梧的尸体横在地上。咽喉被撕开,胸腹间血 肉模糊,旁边是那杆苍龙枪。
丐帮潭州分舵舵主石问秋,身高八尺,虬髯如戟,惯使一杆苍龙枪,武功在 丐帮中排得上号。更重要的是,此人与黄蓉关系密切,是丐帮中对黄蓉忠心耿耿
的舵主。如今黄蓉被朝廷通缉,石问秋自然也在监视名单之列。
眼前这具尸体,从体型到兵器,都与卷宗中的描述完全吻合。
周时羲递过一张纸和一个青竹小筒。
“春雨?”
“嗯,他身上的。”
李嶷展开纸条,只见上书四字。
字迹娟秀,笔锋却隐带凌厉。李嶷凝神细看,眉头微蹙。
他将纸递给众人,道:“黄蓉的笔迹。”
韩升接过,低头细看一眼,轻声念出:“听雪如初……确实是她的笔迹。” 随即眉头微皱,“乍听像是恋人旧语,怀念初遇听雪之景。”
林慎一愣,迟疑道:“这是黄蓉写给石问秋的……情书?”
“黄蓉何许人也?”韩升冷笑,“心机深似海,算无遗策。这等女人,岂会 无端写些风花雪月?她的每个字,都暗藏机锋。”
他指着纸条:“‘听雪如初’——听起来像是怀念往昔,实际是在告诉石问 秋,一切按最初的安排行事。”
韩升越说越笃定:“想想江陵血案。丐帮内有人通敌蒙古,各方势力暗流涌 动。黄蓉与石问秋联系,自然要用这种隐晦的暗语。”
林慎直接问道:“她让石问秋做什么?”
“设伏截击。”韩升点头,“黄蓉知道鞑子在追缉她,必然会有布置。这暗 语就是行动的信号。可惜……”
他望向满地尸骸,语气转冷:“石问秋低估了鞑子的手段,反被屠戮殆尽。 ”
韩升话音刚落,众人一时无语。
沙洲沉寂,只有江水拍岸的声响在夜色中缓缓回荡。血腥味随风而来,混着 寒意,令人心头发紧。
李嶷环顾四周,眉头紧锁。月光洒下,将沙洲照得一片惨白,尸骸残影斑斑。 片刻后,他缓缓摇头,语气低沉而笃定:“不对。”
他指着脚下湿沙:“此地三面临水,地势平坦,一览无遗。若真要设伏,这 里最不合适。”
李嶷目光转向北方,那里山影重重:“我们方才经过的山谷,两侧峭壁夹峙, 林深石密,才是设伏的绝佳之地。石问秋若真要截击追兵,断不会舍险就平,跑
到这江心沙洲来送死。”
韩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那处山谷的险要他亲眼所见,李嶷所言确实有理。 “那他来此作甚?”林慎疑惑道。
“遭遇。”周时羲开口道。
他走到石问秋的尸体旁,蹲下细看:“石问秋来此,并非为了设伏,而是另 有目的。却在此处意外遭遇了鞑子。”
周时羲站起身,目光望向江面:“石问秋武功不弱,若是有备而来,即便敌 不过,也不至于如此惨败。但若是突然遭袭,来不及择地而战,就只能在这沙洲
上硬拼了。”
林慎恍然:“你是说,石问秋本是要渡江?”
“正是。”周时羲点头,“过了江,便是南下的官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听雪’,很可能是一个地名。”
李嶷闻言,缓缓开口:“如此看来,石问秋南下,或许是与黄蓉约定在‘听 雪‘会合。”
翌日,湘潭。
正午时分,城隍庙香火鼎盛,庙后市井热闹非凡。红纸灯笼在街风中轻轻摇 曳,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画、糍粑、灯笼、香蜡琳琅满目;酒坊门前新贴
的“岁酒已熟”四字大红耀眼;巷口有顽童掷铜钱嬉戏,清脆笑语与远处锣鼓隐
约交织,年味正浓。
天下第一味酒楼。
李嶷与周时羲踏入酒楼,官袍鲜明,在熙攘的食客中尤为扎眼,众人见状纷 纷低语,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二位官爷请里边坐!”店小二迎了上来,满脸谄笑,“可是用饭?” “有雅间么?”李嶷目光淡然。
“有有有,楼上请!”小二连忙引路,“二楼雅间幽静,最适合官爷谈话。 ”
踏上二楼,走廊两侧雅间密布,木牌题名各有意境——“墨香”、“品茗”、 “望江”……
李嶷缓步经过“赏月”雅间,脚下微微一顿。
“听雪,”他忽然低声问道,“可有名为‘听雪’的雅间?”
小二怔了一下,随即赔笑道:“官爷真是巧了,‘听雪阁’在三楼,二位要 去?”
李嶷与周时羲交换了个眼神:“带路。”
二人跟随小二缓步拾级而上,穿过二楼的喧闹,一步一步踏向三楼的宁静。 楼梯木板微微吱呀,似在诉说着往来宾客的踪迹。
到了三楼,小二才轻轻推开“听雪阁”的门,笑意盈盈:“两位官爷请坐, 小的这就去沏茶。”
李嶷踏入雅间,脚步微顿。
空气中飘着一缕极淡的香气,淡到几乎察觉不到,却让他心头一跳。
这是间临江的厢房,窗外湘江水色如墨。室内陈设雅致——檀木圆桌配梨花 木椅,墙上挂着一幅《听雪图》,笔墨清淡。
他站在门边,没有立即入座。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不去,分明是……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入怀。指尖触到玉簪时,整个人忽然僵住。
缓缓取出玉簪,他将簪身凑近。
一模一样。
簪上残留的幽香与室内这缕气息如出一辙——那是只属于她的味道,清甜中 带着说不出的温软。
李嶷眼神微凝,将玉簪收回怀中。
“这雅间里有股香味。”李嶷环视四周,“可能她来过……”
周时羲见他神色有异,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旋即俯身,在房内细细查 探。
李嶷走到那幅《听雪图》前。
那是幅绢本挂轴,素绳悬于墙钩,画面以淡墨绘雪,庭中廊下,一女子独立 远望,神情清冷。
画幅垂落自然,表面并无异状。
“这里。”他低声道。
周时羲走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看看画后。”李嶷说。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两声轻叩。
“官爷,茶水来了。”
“进来。”
门应声而开,小二端着茶盘走入,将茶盏一一摆好,正要告退。
李嶷语气平静:“去,请你们掌柜的过来一趟。”
小二一愣,忙应道:“是,官爷稍候。”说罢转身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门扉阖上,脚步声渐远。
李嶷重新走到画前,周时羲已经伸手扶住画框一侧。两人默契地将画轴从墙 钩上取下,小心翻转。
画框背面,右下角处有一小块蜡封,透过半透明的蜡层,隐约可见叠得方正 的纸张。
李嶷用指甲轻轻刮开蜡封边缘,抽出里面的东西——
一张银票。
“汇通银号,一万两。”
李嶷将银票举在鼻端,停留片刻。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与怀中玉簪一般无 二。看来这银票在黄蓉身上放了许久,早已沾染了她的气息。
“是她留给石问秋的。”李嶷将银票对着光细看。
门外传来轻叩之声。
“官爷,掌柜的来了。”
李嶷与周时羲对视一眼,将画轴挂回原处。须臾间,一切如旧。
“进来。”
门开处,走进一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微有发福,一袭青布长 衫,腰悬算盘,神色谨慎,正是账房先生的打扮。此人步履恭谨,一望便知是个
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
“在下钱富贵,乃是天下第一味掌柜,见过二位爷。”那人拱手施礼。 李嶷取出腰牌,往桌上一放:“本官秘靖司南路提举李嶷。”又朝身旁一指, “这位是周时羲。”
钱富贵瞧见那腰牌上的纹饰,登时吃了一惊,忙又躬身下拜:“原来是李大 人当面,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
“免礼,坐下说话。”李嶷将腰牌收起。
钱富贵诚惶诚恐地在椅上坐了,只坐了半边屁股,随时准备起身。
李嶷道:“天下第一味既是丐帮产业,你在帮中担任何职?”
“回大人的话,在下忝为六袋弟子,奉石舵主之命经营此间酒楼。”
“江陵血案,你可曾听说?”
钱富贵正色道:“自然听说。那些败类通敌卖国,死有余辜!帮中上下无不 切齿痛恨。”
李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又道:“朝廷正在缉拿黄蓉,你以为如何?” 钱富贵一愣,随即激动起来:“大人容禀!此事定有天大的冤枉!黄帮主侠 肝义胆,生平最恨的便是奸佞小人,怎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江陵惨案虽是事实,
但绝非帮主所为,必是有宵小嫁祸于她!”
周时羲在旁冷笑:“倒是一片忠心。”
钱富贵挺起胸膛:“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李嶷摆了摆手:“钱掌柜,我们已经查明,黄蓉前些日子来过听雪阁,此事 你知道么?”
钱富贵脸色微变,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襟。
李嶷淡淡道:“你也不必吃惊。我秘靖司既要查一个人的行踪,自有门道。 现在问你,她来此所为何事?”
钱富贵额头冒汗:“这个……帮主确实来过一趟,不过只在雅间中坐了半个 时辰便走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钱富贵声若蚊蝇。
“啪!”
李嶷手掌重重拍在桌上,吓得钱富贵一个激灵,茶杯也跳了起来。
“钱富贵!”李嶷站起身来,声音森寒,“你当我秘靖司是泥捏的不成?黄 蓉身为朝廷钦犯,千里迢迢跑到你这破酒楼来,难道就是为了品茶消遣?” 他俯视着钱富贵,目光如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实话实说,要么…… ”
话音未落,杀气已现。
钱富贵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浑身一颤,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怯怯地抬 头瞧了瞧李嶷那张冷峻的脸,又偷眼看了看身旁面无表情的周时羲,心知眼前这
两位爷绝非善茬,再不实说,怕是性命难保。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他连声告饶,声音颤抖,“小人说,小人全都说—— ”
那是十日前的午后时分。天下第一味中热闹如常,食客满座,觥筹交错。钱 富贵正在柜台后打算盘,忽见门帘一掀,进来两人。
前面那人着一袭月白锦袍,腰系墨玉带,头戴青纱斗笠,蒙面而行,然举手 投足间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风流韵致。身后跟着一名魁梧大汉,玄衣劲装,步
履稳健,一看便知是个了得的练家子。
两人径直走到柜台前。
“钱富贵。”
声音故作低沉,却难掩其中的清亮。钱富贵心头一震,手中算盘登时停住。 来人微微抬起斗笠,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庞,一双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正凝视着他。
他几乎要失声叫出,却见那人纤指轻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一个 小小动作,竟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带路。”
钱富贵会意,忙引着二人上楼。到得三楼听雪阁,他推门请进,自己也跟了 进去。
黄蓉摘下斗笠,露出真容。饶是钱富贵早已猜知是她,此刻亲眼得见,仍不 由得看痴了。只见她虽是男装打扮,却愈发显得肌若凝脂,眉目如画。乌黑秀发
简单挽起,露出一段修长如玉的颈项。最是那双眼睛动人,明如秋水,深似幽潭,
只消一眼望来,便教人心神俱醉。
“坐下说话。”她在主位坐定,神态从容不迫。
那大汉亦除了斗笠,露出一张轮廓深刻的面容,眉骨高耸,鼻梁挺直,颇有 北地胡人的气概,只静静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宛如门神。
这便是一路相随黄蓉的完颜胤忠。
钱富贵回过神来,忙道:“帮主大驾光临,只是如今外面风声正紧……” “我自有分寸。”黄蓉挥手打断他的话,从广袖中取出一支青竹信筒,“这 个送去潭州,务必亲手交给石问秋。”
钱富贵认得那是丐帮中最高等级的“春雨”密信,连忙双手接过,如捧珍宝。 “还有一事。”黄蓉续道,“十日后四海奇珍会在湘潭开场,我需要一块入 场令牌。”
钱富贵闻言脸色大变。四海奇珍会的令牌何等珍贵,便是有万金也难求一枚, 他一个小小酒楼掌柜,哪里弄得到这等宝物?
见他为难,黄蓉淡淡道:“尽力便是。”
钱富贵咬咬牙:“属下拼了性命,也要替帮主办成此事。”
“春雨即刻发出,切记不可有半点差错。”
说到这里,钱富贵停住话头,小心翼翼地瞧着李嶷,似是在等候发落。 李嶷瞧了他一眼:“完了?”
“是……是的。”钱富贵搓着双手,神情局促不安。
“那令牌呢?”李嶷淡然问道。
钱富贵面露苦色:“这个……小人正在想方设法。四海奇珍会的令牌何等稀 罕,便是豪门巨富也不易得到。小人虽托了好些关系,但至今仍无下落。” 李嶷挥了挥手:“罢了,你且退下。”
钱富贵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告退。门扉轻掩,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无声。 雅间内登时静若无人。
李嶷端起茶盏,轻轻转动:“此人倒也机敏。”
周时羲抬眼看他。
“知道瞒不住,索性全盘托出。”李嶷呷了口茶,“只是有一事耐人寻味。 ”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墙上的《听雪图》上:“黄蓉让他办令牌,看似信任。 可那一万两银票,她却宁愿费事藏在画后,也不交给这位‘忠心耿耿’的钱掌柜。
”
周时羲若有所思:“防着他。”
“正是。”李嶷声音沉了下去,“一个她信不过的人,却还要用他办事。这 里头,怕是大有文章。”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三短两长”,是韩升惯用的暗号。
李嶷微微颔首,周时羲心领神会,悄然起身开门。
韩升与林慎踏进房内,斗篷上犹带寒湿。二人神色凝重,显是刚从外头赶回。 “找到白连生了。”韩升开门见山。
李嶷眸中精光一闪,缓缓起身。
四人相视一眼,均已会意。须臾之间,听雪阁中已空无一人,只余桌上茶盏 尚温,墙上《听雪图》兀自垂悬。
窗外湘江水声依旧,却似暗藏杀机。
夜幕低垂,湘潭城西。
这一带本是贫民聚居之地,巷陌狭窄,污水横流。入夜后更显萧索,偶有野 狗窜过,翻寻着墙角的残羹冷炙。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寒风中断断续
续。
一处看似寻常的二进院落坐落在巷子深处,灰瓦土墙,门窗紧闭。若非门框 上那道新鲜的刮痕,几乎与周围破败的屋舍别无二致。
前厅内昏暗无光,只点着一盏油灯,灯芯燃得极小,勉强照亮方桌一角。寒 风从墙缝中钻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人影在墙上晃动,忽长忽短,平添几分诡
异之色。
白连生端坐桌前,一袭白衣在昏暗中格外醒目。他面无表情,双手交叠放在 桌上,宛如一尊石雕。
钱富贵坐在对面,额头已是汗如雨下。
“东西可曾办妥?”白连生开口,声音冷如寒冰。
钱富贵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小匣,双手恭敬奉上:“在这里,在这里。” 白连生接过匣子,启盖看了一眼,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玉质令牌,上刻“四海 “二字。
“她人在何处?”
“这个……小人委实不知。”钱富贵声音颤抖,“她只露了一面,嘱咐小人 将令牌备好,说是会遣人前来取用。”
白连生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钱富贵被那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忙又道:“白先生,小人已按您的吩咐行事, 石舵主的行踪也都如实相告。这令牌,小人亦如数奉上……”
“你怕她。”白连生忽然开口。
钱富贵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想要分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陵之事,知晓内情者本就不多。”白连生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令牌,“如 今尚在人世的,更是寥寥无几。”
冷汗顺着钱富贵的鬓角缓缓滑落。
白连生将令牌轻轻推回桌面。
钱富贵怔住了,抬头望着白连生,眼中满是不解之色:“白先生,这是何意? ”
“自有人比我更需要此物。”白连生语调平淡,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 话音甫落,他缓缓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微凝。
“他们来了。”
钱富贵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将令牌塞入怀中:“何人?”
白连生并不作答,只是侧耳静听。夜风之中,隐约传来极轻的足音,四个人, 步履沉稳,显然皆是武功不弱的好手。
“白先生,咱们快些离去吧!”钱富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迟了。”白连生淡然道,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言罢推门而出。
院中夜风轻拂,李嶷与周时羲、韩升、林慎呈扇形散开,四人钢刀尚未出鞘, 劲气已然弥漫四方。夜色沉沉,杀机如雾。
李嶷目光如刃,冷声道:“白连生,今番总算让我等寻着你了。”
院中,白连生负手而立,白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面色却沉如寒霜。他冷笑 一声,声音清冷如冰:
“秘靖司行事,当真是阴魂不散。”
李嶷向前踏出一步,声音森寒:“江陵血案,不知是何方神圣助你脱身。但 今夜既落在我等手中,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
白连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旋即恢复平静。他缓缓摇头,语带讥嘲: “好大的口气!秘靖司虽是威风八面,但要取我性命,只怕还不是那么容易 的事。”
话音未落,白连生右袖一抖,一道银光如毒蛇吐信,直刺李嶷面门!
李嶷早有防备,钢刀出鞘,“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白连生得手不成,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已绕到李嶷右侧。左袖同时甩出,又 是一剑刺向李嶷肋下。这招出其不意,角度刁钻,若是常人早已中招。 然而李嶷身为秘靖司提举,岂是易与之辈?他脚下一滑,身形向左一侧,堪 堪避过这一剑,同时反手一刀,直取白连生咽喉。
白连生冷笑一声,双袖齐舞,剑光如织。只见他袖中剑锋吞吐不定,时而长 达三尺,时而缩至寸许,变化莫测,让人防不胜防。
韩升见状,当即吼了一声,与林慎、周时羲从三个方向合围而来。
白连生眼中精光一闪:“来得好!”
他忽然纵身跃起,在半空中身形一旋,双袖横扫。剑气纵横,四人各自施展 身法闪避,配合默契。
韩升刀法刚猛,一式“乌龙摆尾”横扫而来;林慎刀势如雷,“连环三刀” 接连劈出;周时羲身形如鬼,钢刀从刁钻角度斜劈而来。三人配合李嶷,将白连
生围在核心。
白连生虽强,面对四名好手合击,也不敢大意。袖剑左挡右撩,身形连闪, 在四人攻势中游走。一时间刀光剑影,劲风呼啸,打得难解难分。
数十招过后,白连生渐感吃力。虽然他武功在四人之上,但双拳难敌四手, 渐渐处于下风。
林慎一刀斜劈,白连生险险避过,刀风贴身而过;韩升趁机一刀劈来,被他 勉强格开,却震得虎口发麻。
就在双方交战正酣,杀机最烈之际——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然从后院方向传来!那声音中蕴含的无边恐惧,仿 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激斗的每一个人心上!
李嶷四人配合何等默契,心神亦是相通,却也在这一瞬,攻势不可避免地出 现了一丝滞涩。
高手过招,生死只争一线!
白连生岂会错失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他眼中精光一闪,故意露出一个破绽, 硬接了林慎一记拳风,借力向后飘退,身形如一缕没有重量的白烟,趁机纵身而
走。几个起落间便已越过院墙,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韩升,林慎!”李嶷喊道。
韩升与林慎心领神会,如离弦之箭般紧追上去,身影瞬间没入黑暗。
院中,只余李嶷与周时羲二人。那声凄厉惨叫的余音似乎仍在耳畔回荡,而 后院,却是一片死般的寂静。
“且去瞧瞧。”李嶷当机立断。
二人身形一闪,穿过寂静无声的厅堂,径直奔向后院。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扑面而来,只见天井之中,钱富贵仰面倒在血泊之内,双目圆睁,脸上犹带着不
可思议的惊恐神色。他胸前被硬生生撕开了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伤口边缘血肉
模糊,竟与江心洲上那些丐帮弟子的死状一般无二!
周时羲蹲身下去,探了探鼻息:“死了。”
随即在钱富贵的尸身上细细搜查。片刻之后,他从其内襟夹层中取出一枚冰 凉的玉质令牌。
月光之下,这枚通体温润的玉质令牌静静躺在他掌心。令牌非金非铁,呈半 月之形,正面阳刻篆文“四海”二字,笔力古朴苍劲,背面则镌着一幅波涛云纹,
繁复而神秘莫测。
正是那“四海奇珍会”的入场令牌。
李嶷接过令牌,入手冰凉彻骨。
他凝视着手中令牌,脑海中无数零散的线索正在飞速聚合,如旋风般盘旋成 一个巨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涡。
“时羲,你怎么看?”
周时羲目光落在李嶷手中的令牌上,沉声道:
“头儿,我等此行,非是拾遗。”
“——而是承继。”
“承继?”李嶷缓缓转身,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瞬 间窜遍全身。他盯着周时羲那双在夜色中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承继
她的路,完成她未竟的事?”
“不错。”周时羲的语气平静,“黄蓉所需之物,钱富贵未能亲手交付。然 玉簪、密信、银票、令牌,却无一遗失,件件都落入我秘靖司之手。” “与其说我等在追缉一名谋逆的要犯,”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仿佛带着冰冷 的铁锈味,“倒不如说,我等正在被她牵引,去推开一扇她想让我们推开的门。
”
语毕,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声似乎也停了,只有远处隐约的更漏声, 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重如山。
李嶷缓缓摊开手掌,月光映照着那枚玉牌,也映照着他眼中那抹前所未有的 凝重与骇然。
破庙荒山,蔡彪惨死,那支碧玉簪却鬼使神差地落入他手,引他们追查黄蓉 旧事。
江心血洲,石问秋横尸,那封“听雪如初”的春雨密信,又恰到好处地指明 了方向。
听雪阁中,万两银票藏于画后,仿佛早已备好,就等着他们去取。
而此刻,这枚开启下一环的令牌,又随着钱富贵的死,精准地……交到了他 的手上。
死者,皆是线索的承载之人。
而线索,却总在他们死后,完好无损地……落入他等之手。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拨弄着所有人 的命运,将他们引向早已预设好的棋路。
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这枚令牌,哪里是什么证物?
这分明是一份请柬。
一份来自黄蓉,邀他们共赴一场死亡迷局的——请柬。
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嶷心中那“被黄蓉利用”的结论已然铸就。 正在此时,周时羲忽然抬头望向夜空,神色凝重:“头儿,你看。”
李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天际,一抹暗红色的云气悬挂在夜空中, 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如同远山燃起的野火,又似血雾弥漫于天穹。这诡异的红云,
与潭州时见过的一样!
李嶷脸色骤变。
他心头一紧,猛然想起追出去的韩、林二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 “走!”
二人不再耽搁,身形如电,循着韩、林二人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他们一路追出城外,来到湘江之畔。江风凛冽,吹得芦苇沙沙作响。
月光之下,只见江边滩涂之上,两道人影伏地不动,正是韩升与林慎! 李嶷与周时羲脸色大变,飞身掠至。二人心头一沉,只见两人皆已昏迷不醒, 身上衣衫破碎,血迹斑斑。
李嶷缓缓蹲下,颤抖着伸手探向韩升的鼻息——尚存!他心中稍定,又探林 慎,亦是气息微弱,却还活着。
周时羲则已开始检视二人的伤势。他解开韩升肩头的破布,只见五道爪痕深 可见骨,边缘血肉翻卷,显非利刃所为,倒像是被某种巨力凶物硬生生撕开。那
伤口与钱富贵的,与沙洲上丐帮弟子的,一模一样!
显然,二人在追击途中,遭遇了那神秘凶物的伏击,一个照面便已惨败于此。 然而,周时羲的眉头却紧紧皱起,他轻“咦”了一声,似是发现了什么。 “不对。”他指着伤口,声音低沉。
李嶷凑近看去,只见那狰狞的伤口之上,竟已被人敷上了一层淡青色的药末。 那药末气味清冽,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之香,竟能在这血腥气中隐隐透出,并已
将血流止住。
“伤口被人处理过了。”周时羲的语气透着一股难言的凝重,“此药……非 我秘靖司之物,也非江湖寻常金创药。能有如此奇效,敷药之人,医术通神。” 李嶷心头剧震!
这是何意?
有第三方在场?
是何人下的杀手?又是何人,在他们赶到之前,出手救了韩、林二人的性命? 就在此时,原本昏迷不醒的韩升,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颤动,似 乎正陷入某种梦魇之中。他嘴唇开合,含混不清地呢喃着:
“……苏……幕……遮……”
这三个字轻如羽毛,落在李嶷与周时羲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苏幕遮,曾是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奇人。他并非出自名门大派,而是一名游 方郎中,后以医入道,自创“千幻心经”,能以草木之气、声光之影布下幻境,
杀人于无形,救人于无息。其人性情古怪,亦正亦邪,后因厌倦江湖纷争,于十
余年前销声匿迹。
李嶷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一个消失匿迹多年的传奇人物……他猛然想起了破庙中的诡异幻术。
“难道,就连他也已为鞑子所用?!”李嶷的声音艰涩无比。
周时羲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深不见底的困惑:“若真是他,要杀韩升与林慎, 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为何还要出手救治?此等人物,行事随心所欲,全无道理可
讲……”
李嶷缓缓站起身,望向奔流不息的湘江,与那无尽的黑暗,脸色已沉如寒铁。 一个个新的谜团,比那恐怖的爪痕更加触目惊心,瞬间笼罩在他心头。 黄蓉、苏幕遮、未知的凶物……
他紧紧握住怀中的令牌,那不再是一件证物,而是一张滚烫的战书。更是一 把钥匙,即将开启一扇充满未知与杀机的……深渊之门。
第三十二章:绝处天谋(中)
腊月,湘江。
夜色如墨,寒雾自江心蔓延,两岸山影与远城灯火尽没于浓雾之中。江风如 刀,吹得人面生疼。
一艘巨船无声静立江面,船体漆黑如墨,三层高楼耸立,飞檐之下悬挂数十 盏灯笼,灯光昏黄,愈显神秘压抑。船名——“蜃楼”。
一叶小舟如落叶般靠近巨舰,舟头站着两人,正是乔装后的李嶷与周时羲。 韩、林二人已被安置妥当后,他们换装启程,直赴此地。
周时羲身着月白锦袍,外披玄狐裘,神情冷淡从容,贵气天成,予人不可逼 视之感。
李嶷则一袭黑衣劲装,刀悬腰侧,面容冷峻,警惕如鹰,杀气凛然。
随着渡船靠近,那股自楼船透出的森然之意也愈发压迫。
大船上护卫探身照灯,冷声问:“令牌。”
李嶷上前,举起怀中那枚玉牌。护卫细看片刻,点头示意。
随即,一具精钢软梯自舷边垂下。
二人登船,便有一名青衣侍女迎上,低声道:“贵客请随我来,会场在三楼 听潮阁。”
三楼厚门推开,暖风扑面,混着檀香与陈酒气。
厅内极阔,铺西域织金地毯,十余处雅座隔于四周,皆设软榻香茗;正中汉 白玉台高三尺,气派庄重。
阁内宾客已坐七八成,或品茗低语,神情各异,看似平和,实则暗藏锋芒。 众目交错间,杀机潜伏不语。
李嶷与周时羲在角落一隅落座,静观全局。
阁中静谧忽被一阵脚步声打破。
众人齐望门口——一中年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踏入。此人宝蓝劲装,古剑悬腰, 面容瘦削,双目炯然,气势如刃,目光一扫,全场无不生寒。
李嶷心头微沉:“此人内功极深,绝非常人。”
身后忽有一道平缓苍老的声音响起,却透骨入神:“冷松虹,衡山派执法大 长老,剑法精绝,心高气傲。”
李嶷回首,只见邻桌一老者端坐,素衫安然,手持茶盏,神色自若,仿佛方 才出声之人并非他。
李嶷起身拱手:“敢问阁下——”
老者未答,慢慢呷了口茶,轻声道:“江陵一医者而已。”
他放下茶盏,终抬眼一望,语气淡然:“旁人唤我——钱大夫。”
“钱世仁?!”
李、周对视一眼,心头一凛——黄蓉曾带完颜胤忠就医之人,正是他。李嶷 眉目沉静,目光再度投向这名看似寻常的老者,神情已变得更为凝重。 老者布衫素朴,目浊神淡,面容寻常。李嶷纵然细看,也看不出半分异象, 只觉此人不过一介江湖大夫。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神色如常,微微颔首,转身
望向高台。那份疑虑,却已悄然埋入心底。
忽然,一声玉磬轻响,回音清远,全场顿时寂静。
高台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人。玄袍冷面,身形挺拔,仅是静立,已自成威 势。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今夜规矩不变——价高者得。 ”
红绸揭开,一柄尺半短刀赫然在盘。刀无锋芒,却自内敛血光,煞气森然。 “此刀‘睚眦’,北海玄铁凶兽血所铸,起价三千两。”
“四千!”冷松虹抢先出声。
“五千!”
“六千五百!”
叫价声此起彼伏,转瞬已破万。高台之上奇珍不断,刀剑丹药,件件激起波 澜,阁中气氛愈发炽热。
李嶷冷眼旁观,周时羲闭目养神,仿佛这热闹与他们毫无干系。
又过数轮,一名侍女托着一只小巧玉盘缓步登台,盘上红绸轻覆,分量轻薄, 颇为不同。
众人目光微动,红绸揭开,只见盘中是一尊巴掌大的古玉炉。
炉形三足两耳,古朴无纹,玉质温润微青,隐有云气流转,沁色斑驳,平添 古意。
李嶷心头一紧——此炉之材、色泽,与怀中碧玉簪一模一样!
拍卖师淡声道:“此炉相传出自南海仙山,千年不损,能辟邪通灵。” 他指向炉底,语气一顿:“其底刻有二字——如、初。”
李嶷身形微震,与周时羲目光交汇。
“听雪如初”——原来,“如初”竟藏在这炉中!
黄蓉所寻,正是此物!
拍卖师收回手,淡然道:“传说归传说,起价白银一千两。”
全场寂静,无人应声。众人虽富,却对这无凭之物兴致寥寥。
“一千两。”
冷虹松慢悠悠出价,语带讥讽:“虚妄之物,也罢,权作熏香。”
场中哂笑声起,气氛略显轻蔑。
然而,周时羲淡淡出声:
“一万两。”
语气平静,却如巨石投湖,满堂哗然。李嶷微怔,显然未料他直接叫出高价。 众人目光齐聚,讶异、贪婪、审视齐压在那角落公子身上。一千到一万,疯 言?还是玄机?
冷虹松眼中寒意更甚,一眼看出周时羲出手的果决与志在必得。
“一万两,一次——”
“二次——”
“成交!”
铜锤落,侍女捧炉送至案前。周时羲神色不动,交付银票,接过玉炉收入怀 中,起身离去。
李嶷半步随后,手按刀柄,将四周窥视目光尽数拦下。二人无言起身,在无 声注视下离场。
夜色更深,江雾弥漫。
“蜃楼”如江心猛兽,灯光昏黄,护卫巡行如影。
船尾高楼,冷虹松负手立于舷窗前,目送远去的小舟,神情冷峻。
阴影中低语响起:“师叔,鱼上钩了。”
冷虹松不语,唇角微挑:“秘靖司,倒也有点手段。”
夜枭啼鸣,划破江空,凄厉如谶。
江风如刃,小舟随波轻摇,划破寂静江面。
李嶷端坐船头,凝视掌中玉炉。炉身冰凉润泽,青灰微翠,云气隐现,古意 斑斓。他指尖轻触炉顶,忽觉其中有一细孔,孔径细小,恰似簪端。
他心中一动,取出怀中碧玉簪,材质气息,与炉如出一源。李嶷屏息,将簪 尖缓缓插入圆孔——
严丝合缝,天衣无缝。
簪炉合一瞬间,掌心微震,一缕柔光自炉中荡漾而出,如涟漪扩散。
天地顿时凝滞,江声远去,风息全无,仿佛时间也在此刻静止。
雾气翻涌,如烟似纱,吞没船板,罩住江岸。顷刻间,万物扭曲、重组。 李嶷惊觉,身已不在舟上,而立于白茫茫的虚空中。唯手中簪炉仍在,真实 可感。
忽然,一道人影浮现——
素衣如雪,青丝如瀑,面容秀雅,笑意温柔——黄蓉!
她立于丈外虚空,目光盈盈,既近又遥。李嶷心头剧震,欲呼其名,却见她 抬手,指向南方。
她神色幽远,似欲言又止,只余一缕叹息。
虚空中,一座高峰浮现,巍峨入云,峰顶雷光隐动,气势磅礴。
“头儿!头儿!”
耳边惊呼炸响,幻境碎裂如琉璃。
江风再起,舟身轻摇,李嶷低头,簪炉仍在手中,掌心尽是冷汗。
“你刚才怎么了?”周时羲疑惑道。
李嶷眉头紧蹙,低声喃喃:“幻术……”
“什么?”周不解。
李嶷未答,目光一扫,骤然定格于江岸古树下。
树影中,一道人影静立。
周时羲瞥见,低声:“钱世仁?”
“不,是苏幕遮。”李嶷沉声。
那人负手而立,神情悠然,唇角含笑,随风如雾般消散,融入夜色。
李嶷目光深沉,心中波涛暗涌。
“此人究竟意欲何为?”周时羲低声。
“也许——”李嶷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簪上,“他,是为黄蓉谋事。” 李嶷低头望向怀中,碧玉簪微泛寒光。
“我等奉命追查,于她本是威胁,却因蔡彪的执念,使这支簪子误落我手。 “他语声低沉,”这意外原非她所料,如今却成了她反转棋局的利器。” 他目光沉静,继续道:“她顺势将这枚‘意外’之簪,化作引线,引我等去 替她解决真正的对手。”
李嶷望向南方,目光穿越山河。
“衡山。”
他语气平静,却如断铁:“局终在衡山。黄蓉机关算尽,终究下的是一盘人 心之棋。终局落子,亦将在那里。”
夜色沉沉,小舟远去,江水滚滚。
而南岳山影,静静矗立,似在等待那一子落定。
三日后,衡山。
南岳七十二峰绵延八百里,云雾缭绕,佛道并立,名门林立。其巅者,唯衡 山派,五岳剑盟盟主,镇南之柱,威望最隆。
己未年十月,蒙古大军南侵,十万铁骑压境衡阳。衡山派破山而出,联湘南 武林,奇袭敌军后路,断粮道、劫辎重,大挫蒙军锋芒。衡阳之危得解,衡山威
名大振,官家赐匾“忠义贯日”,悬于正殿。
自此,衡山成了蒙古眼中钉。
衡山山门立于祝融三峰间,依绝壁筑殿,剑法以山势之险为形、云雾之变为 意,虚实相生,自成一派。
战事平息,衡山“九峰论剑”大典,如期举行。
主殿“忠义堂”坐落于主峰回雁峰之中,前方“万仞剑坪”广阔空旷,三面 悬崖,云海翻涌。今日,剑坪已布置为论剑会场,正中擂台三丈方圆,八尺高,
四角黄旗招展,上书“九峰论剑”四字,猎猎作响。
台阶之上,掌门“三湘剑”莫问居中而坐,闭目养神,神色憔悴。左为执法 长老冷虹松,气势逼人;右为“幽谷书堂”堂主,素衣折扇,气度儒雅。 剑坪两侧观礼台上,群雄云集:
少林天鸣禅师、青城余沧海、崆峒真人、唐门家主、大理段氏宿老……皆在 其列。
其后,黑压压一片衡山弟子肃立,青衣整齐,目中炽热,凝望擂台。
维持秩序声、通宾钟磬声交织回荡,满场威严庄重,群贤毕至,尽显一派宗 门荣耀与铁血气魄。
“当——!”
钟声悠扬,震彻山谷,场间喧声戛然而止,众人齐望。
莫问天缓步而起,神情威肃,声音洪亮:
“衡山立派三百载,秉忠义、护山河。九峰论剑,为择俊才、传剑心,发我 衡山百年之志!”
全场掌声如雷。
莫问天抬手压下众声,朗声宣布:
“九峰论剑——现在开始!”
又一声钟响,擂台上两名青年跃身而上,礼毕,交手!
观礼台上,李嶷与周时羲藏于人群,布衣无异。众人皆为剑招喝彩,唯李嶷 目光不动声色,四下扫视。
周时羲轻声低语:“左侧,第四排,靠过道。”
那一排四人青衫小帽,乍看寻常,实则神情呆滞、眼神空洞,对周围喝彩如 若未闻。四人如雕塑般端坐,与场中热烈格格不入,那种冰冷漠然,仿佛来自另
一个世界。
李嶷心中一凛:“鞑子!”
他又细细扫视全场,却未见白连生踪影。这让他愈发警觉——那人必定藏身 暗处,伺机而动。
想到此处,李嶷眉头微皱。簪炉幻象中黄蓉的指引,将他们引到了衡山,可 除了这场“九峰论剑”大会,再无其他线索。他目光掠过擂台上的激烈搏斗,心
中却波澜不起。
“黄蓉费尽心机布下此局,岂会只为让我们观一场比武?”他暗自思忖,” 她既知我等必会追查至此,定有深意。”
更让他不安的是,白连生与那四名鞑子的出现。各方势力齐聚衡山,都在寻 找黄蓉,这绝非巧合。
“这场论剑大会,怕是一个陷阱……或者说,一个战场。”李嶷心念电转, “而黄蓉,要么藏身其中,要么……”
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峰。
周时羲似有所感,低声道:“头儿,情况不对。”
李嶷在周时羲的提醒下,将目光投向擂台。
场上两名衡山弟子的剑招已不似切磋,而是招招夺命。原本点到即止的剑锋, 此刻却直取要害;该当收势的杀招,反而愈发凌厉。两人眼中皆透着一股狠劲,
仿佛对方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观礼台上渐渐有人察觉不对。
“这……下手也太狠了吧?”“不对劲,这哪是比武,分明是在拼命!” 台上剑光愈发急促,两人已是浑身浴血。其中一人一剑刺偏,露出空门,另 一人眼中凶光一闪,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对方胸膛!
“噗嗤——”
利刃穿胸的声音在一片惊呼中格外刺耳。
那名中剑的弟子瞪大双眼,鲜血从口中涌出,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门。 他嘴唇颤动,似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缓缓倒在血泊之中。
全场死寂。
这可是同门比武,不是生死决斗!
“杀人了!”不知谁先喊出这一声。
观礼台上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呵斥声混成一片。
“顾霁川!你这是干什么!?”
主席台上,执法长老冷松虹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顾霁川,衡山派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向来品行端正,武功出众,怎么会在 众目睽睽之下痛下杀手?
然而,面对长老的怒喝,那名“顾霁川”却只是冷冷一笑,缓缓抬起左手。 众人只见他五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撕——
“嗤啦”一声轻响,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飘飘洒洒地落在血 泊旁边。
面具之下,露出的却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容:棱角分明,目光阴鸷,最显眼 的是嘴角那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
冷虹松艰难吐出三个字:“白连生……”
就在这时,那四名原本静坐如雕塑的“汉人”,此刻如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 身形矫健得不似常人。他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跃起,动作整齐划一,宛如训练有
素的死士。
“嗖嗖嗖嗖!”
四道黑影破空而至,转眼间便落在了擂台白连生身后。
白连生长身而立,目光扫过满场震惊的众人,最后停在主席台上的衡山掌门 身上。
只见他微微拱手,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师父,别来无恙。”
“你这叛徒,竟还敢回衡山!”冷虹松怒不可遏,正要上前。
莫问天缓缓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神色沉静如水,缓缓起身,走到台前, 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白连生。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连生,你这是何意?”
白连生饶有兴致地环视了一圈。他的目光扫过满场英雄,最后才重新落在莫 问身上,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好,很好。”他轻声赞道,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内力激荡之下,清晰地压 过了全场的嘈杂,“少林、青城、崆峒、唐门……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
日都到齐了。”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而残忍:
“省得我白连生,再一家一家地登门拜访。”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他这话中之意,竟是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白连生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张开双臂,如同君王在检阅自己的疆场,声 音中充满了征服者的傲慢与快意:
“自古以来,天下分久必合。我大蒙古的铁蹄,注定要踏遍这片土地的每一 个角落。”
“尔等所谓的‘武林’、所谓的‘江湖’,不过是这天下归一之势下,一群 不识时务、螳臂当车的跳梁小丑罢了。”
他猛地收回双臂,负手而立,眼神睥睨,如在俯瞰蝼蚁:
“今日,白某便是奉大汗之命,前来扫除尔等这些阻碍我大蒙古一统霸业的…… 障碍。”
“就从你衡山派这面‘不倒的旗帜’开始,让这中原武林,从此再无江湖! ”
“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整个会场彻底沸腾!
“大言不惨!蒙古人的走狗!”
“好大的口气!凭你们这几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也想灭我中原武林?” “白连生!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竟敢勾结外族,引狼入室!”
“替莫掌门清理门户!杀了他!”
群情激愤,怒骂声、拔剑声、呼喝声此起彼伏。一些性子火爆的武林人士已 然按捺不住,就要冲向擂台。
李嶷眼神愈发凝重。
白连生孤身现身,言辞如此狂妄,身边不过四名鞑子……这不合常理。他深 知此人阴险狡诈,绝非鲁莽之辈。如此有恃无恐,必有依仗。
想到江心沙洲上那些丐帮弟子的惨状——五道平行的撕裂伤口、被撕成两截 的尸体、深可见骨的爪痕……
“那种伤口,绝非刀剑所能造成。”李嶷心中一紧,“莫非……”
他的目光扫向那四名鞑子,只见他们依旧岿然不动,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嗜血 的光芒,如同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扑杀猎物。
“不对!”李嶷猛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天空。
“白连生,你当真以为凭你们区区几人,便能在这衡山上掀起什么风浪?” 主席台上,莫问天目光落在白连生身上。
“哈哈哈!”白连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师父, 您老还是这般天真!您以为,我费尽心机潜入衡山,只是为了带这几个死士来送
死吗?”
他笑声一收,眼中透出猫戏老鼠般的怜悯与快意:
“您还当这是你的‘九峰论剑’么?”
他缓缓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满场的猎物,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令 人不寒而栗的魔力:
“你真以为,这场能将南方武林一网打尽的英雄大会,是你衡山派的‘忠义 感召‘?”
“不,这是我,白连生,为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精心准备的一场……” “……断头宴!”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狂热而狰狞。他不再看任何人,而是 缓缓抬头,望向了天空。
只见那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不知何时,竟已汇聚了大片诡异的血色浓雾。 那雾气翻滚如血,在空中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散发着一股甜腻得令
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从天而降,仿佛有什么古老而邪恶的力量正在苏醒。 也就在此时,那四名蒙古死士,仿佛得到了某种感召,同时仰天,发出了不 似人声的、充满了极度痛苦与极度兴奋的嘶吼!
只见四人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膨胀,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身 上本就结实的衣衫瞬间撕裂成片,露出下面覆盖着粗黑鬃毛的、坟起如岩石的强
壮肌肉。
他们的面容扭曲拉长,下颌突出,惨白的獠牙自唇间疯长而出,双目变得血 红如灯笼,闪烁着纯粹的、不含任何理性的嗜血凶光。十指伸长,化为利爪,在
血色光晕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嗷——!”
震天动地的狼嚎同时响起,回荡在整个山谷之间,彻底撕碎了所有人最后的 侥幸。
眨眼之间,四个活生生的人,竟变成了四头身高近丈、人立而起的巨大魔狼! 那些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掌门、家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恐 惧“的神色。
纷纷起身,手按兵器,如临大敌。
“妖……妖物!”
“怪物啊!”
人群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无数人吓得推搡踩踏, 更有什者直接瘫软在地,昏厥过去。
李嶷死死盯着那四头巨狼,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一路追查过来,从潭州沙洲上那些狰狞的爪痕,到湘潭民宅中钱富贵的 惨死,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些超自然的存在,但亲眼目睹人变成狼的过程,那种视
觉冲击依然让他心神震撼。
“所以……那些丐帮弟子,就是死在这种怪物手上?”周时羲声音有些发颤, 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李嶷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天魔狼卫……”
他记得在秘靖司的机密卷宗中,曾有过关于这种怪物的只言片语记载。当时 那些文档被归档在“异闻录”中,记述着蒙军中某些特殊部队的传说——据说他
们能在月圆之夜化身为狼,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那时的李嶷只把这些当作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或是敌军故意散布的谣言, 用来恐吓敌人的心理战术。毕竟在他的认知中,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 可如今亲眼目睹,那些卷宗中看似荒谬的描述,竟一一应验!
四头巨狼仰天长嚎后,血红的双目扫向四周。
杀戮,开始。
四头巨狼分散扑出,速度快如闪电,力量大得惊人。
“啊——!”
就近一名衡山弟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头巨狼扑倒在地。锋利的爪子如刀 般撕开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台面。
其他弟子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举剑迎战,但人与狼的厮杀,又岂是 寻常的武林比斗?
巨狼们凶性大发,爪牙并用,每一击都势大力沉。衡山弟子们的剑法虽然精 妙,但面对这些近乎魔物的存在,却显得力不从心。
“结阵!快结阵!”有经验丰富的师兄大声呼喊。
然而巨狼的速度太快,根本不给他们重新组织的机会。一头巨狼猛地跃起, 扑向一名正在指挥的师兄,血盆大口直咬他的咽喉。
全场大乱,血肉横飞。四头天魔狼卫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断肢残骸,惨 不忍睹。
“快跑!快跑!”
“妖怪来了!”
一头巨狼纵身跃上东侧观礼台,血盆大口咬住一名想要逃跑的江湖散修。那 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撕成了两截,鲜血如雨点般洒向四周。
“结阵抵抗!”
一些有经验的武林宿老大声呼喊,试图组织反击。十几名刀客剑客围成一圈, 刀剑齐出,想要困住一头巨狼。
然而狼卫的力量远超想象。那头巨狼猛地一个翻滚,利爪连挥,围攻的十几 人瞬间倒下大半。剩下的几人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再战,四散而逃。 另一头巨狼追上一群逃跑的外门弟子,一爪拍下,便有三四人被拍成了肉泥。 其余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哭爹喊娘,场面惨不忍睹。 整个万仞剑坪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哭喊声、惨叫声、狼嚎声混成一片,震 得山谷回音不绝。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就在一头狼人正要扑杀一名已经吓瘫的衡山弟子时,一声蕴含着无边慈悲与 威严的佛号如洪钟大吕般炸响:
“阿弥陀佛!”
声音未落,一道明黄僧袍的身影已飘然而至,稳稳落在那头魔物与弟子之间, 正是少林方丈天鸣禅师。
那狼人见猎物被阻,赤红的双目凶光更炽,咆哮一声,便挟着一股撕裂空气 的腥风,猛扑向天鸣禅师!
天鸣禅师不闪不避,口中再诵佛号,原本慈悲的双目,陡然化作金刚怒目! “唵!”
他右掌缓缓推出,动作看似极慢,却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磅礴气势。那只 苍老的手掌之上,竟浮现出一层古铜般的淡淡金光,庄严而神圣,仿佛并非血肉
之躯。
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大力金刚掌”!
“砰——!”
一声沉闷如暮鼓的巨响,禅师的肉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狼人那布满鬃毛的 胸膛之上。
那头冲势万钧、刀剑难伤的巨狼,竟如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岳,巨大的身躯 猛然一滞,随即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数丈之远,重重
砸在擂台边缘,竟将坚硬的青石板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天鸣禅师缓缓放下手掌,一派宗师气度,淡淡道:“佛门亦有金刚之怒,只 为降伏尔等世间邪魔。”
魔狼在地上翻滚几圈,竟发出一阵骨骼摩擦的“咯咯”怪响,无视了胸前那 已然塌陷的掌印,摇摇晃晃地,再度站起!掌印边缘,血肉模糊,却无鲜血流出,
反而丝丝黑气缭绕,更添几分妖异。
天鸣禅师见状,微微垂下眼帘,双手合十:“罪孽之深,非慈悲心不可渡, 亦需金刚怒。”
话音甫落,他那枯瘦的身躯之上,那层古铜色的金光陡然大盛!金光并不刺 目,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厚重与威严,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无形的琉璃僧袍。
那狼卫似乎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仰天发出一声凄厉长嚎,再度化作一道 黑色闪电扑来!
这一次,天鸣禅师不再静立原地。
只见他身形一晃,如一缕青烟,不退反进,主动迎向那头魔物,双掌齐出。 那一瞬,禅师的身影仿佛变得模糊起来。漫天掌影凭空而生,层层叠叠,充 斥了狼卫周身所有的空间。有的掌印拈花带笑,蕴含无边慈悲;有的掌印怒目圆
睁,饱含降魔伟力。
正是少林至高掌法——“大慈大悲千叶手”!
狼卫空有万钧神力,却如陷入了掌影的怒涛,无论向何处闪避、反击,都有 无数掌印从四面八方印上它的身躯。
沉闷的击打声,密集如暴雨倾盆,连绵不绝!
那狼卫被打得连连后退,身上坚逾精铁的皮肉竟现出一处处焦黑的掌印,黑 气溃散,凶焰渐熄。最后一记重掌轰在它的胸膛正中,狼卫发出一声哀嚎,庞大
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
天鸣禅师收掌而立,微微垂首,正欲调息内息,胸膛起伏之间,吐纳清明之 气。
可就在此时——
“咯……咯咯咯……”
那具倒地不起的狼卫,胸腔深处竟传来一阵极其诡异的骨骼摩擦声,如同什 么东西在体内疯狂扭动。下一刻,那原本应已毙命的身躯忽然剧烈抽搐,塌陷的
胸膛竟肉眼可见地隆起、复原,掌印之处如泥般蠕动,一丝丝黑气翻涌凝聚,迅
速弥补了所有创伤!
它的双目猛地睁开,赤红更胜先前,瞳孔中竟隐隐泛出一道深紫光芒!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嚎震裂山谷,那头魔狼如尸起之鬼般猛然蹿起!
“这等邪异之法……”天鸣禅师眉心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手中佛珠轻轻 一转,低诵佛号:“果然已非血肉凡胎。”
天鸣禅师目光微凝,声音低沉如暮鼓:“此物……已非人非兽,恐是有人以 术逆转生死,炼魂入体。”
说罢,他不再迟疑,手掌一翻,一道金轮佛印于掌心浮现,身形再度腾空而 起,迎着那头死而复生的天魔狼卫,毫不后退!
佛光映天,妖影逼人。
与此同时,剑坪各处皆是血战。
衡山“幽谷书堂”堂主率衡山弟子结成剑阵,数十道剑光交织如网,将一头 魔狼困在其中;崆峒派掌门催动“七伤拳”,每一拳轰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
与另一头巨狼缠斗不休;唐门暗器如雨,密密麻麻射向第三头魔狼,虽难伤其筋
骨,却也让其行动受阻。
然而,这些天魔狼卫的生命力远超想象。被击倒了又爬起,伤口转眼愈合, 仿佛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每一次扑击都带走数条人命,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叫
声此起彼伏。
剑坪上的战况愈发惨烈。天魔狼卫如九幽凶神,在人群中肆意冲撞屠戮。哭 嚎、惨叫、兵刃碎裂声与狼嚎交织,谱成一曲末日悲歌。
而就在这修罗场般的混战中,剑坪正中央的擂台上,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莫问天与白连生,师徒二人正在进行着一场截然不同的对决。没有血腥,没 有嘶吼,只有剑光如电,身影如风。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外界的惨烈隔绝
在外。
两人的剑法都已臻至化境,每一招都蕴含着数十年的修为。剑锋交击处,火 星四溅,劲气激荡。
“当!当!当!”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两人剑招越来越快,身形在主席台上纵 横交错,青石台阶在两人脚下崩裂,碎石飞溅。
莫问天一记“回风落雁”,长剑自上而下,如瀑布倾泻,剑气凌厉。白连生 长剑交格挡,却被这一剑的浑厚内力震得后退三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你,终究差了火候。”莫问天剑尖遥指,气度沉凝如山,“当年念在同门 之谊,逐你出门已是宽宥。今日竟敢引狼入室,祸乱山门,便休怪为师清理门户
了!”
白连生抬手,舔去嘴角血迹,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 火焰:“呵,师父,您还是这般……刚愎自用!”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暴射而出!袖中软剑化作一道索命寒光,舍 弃所有防御,以同归于尽的惨烈姿态,直刺莫问天咽喉要害!
莫问天目光骤然锐利如电,手腕轻抖,长剑斜引,使出衡山剑法守御绝技” 紫盖独立“!剑身斜举,剑尖指天,一道凝练的剑弧划出,精准无比地将那狠辣
剑光格开。
电光石火间,他脚下步法如鬼魅般一错,身形借力疾旋,长剑顺势如毒龙出 洞,疾刺而出!
“噗嗤——!”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滞地穿透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连生身形一滞,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尖,嘴角却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师父……”他嘶声低吼,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 这……只是序幕!”
“嗷——!!!”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出手,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贯穿自己胸膛的剑身! 就在这一瞬间,白连生的身体开始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躯体急剧膨 胀,青衫绷得咯咯作响,随即寸寸撕裂,露出下面密布着粗硬白毛的虬结肌肉。
他的面容也在扭曲拉长,下颌突出,锋利的獠牙破唇而出,双眼瞬间化作两团血
色烈焰,十指伸长尖锐,化为森冷利爪。
莫问天见状大惊失色,当即运起全身功力,想要抽回长剑。岂料那爪子力大 无穷,钢铁般牢牢箍住剑身,任他如何发力,长剑竟纹丝不动!
“不好!”
另一只狼爪横扫而至,狂风挟带腥臭之气扑面而来!莫问天当机立断,弃剑 飞身暴退。
“嗷——!”
一声震天动地的狼嚎响彻夜空,白连生此刻已彻底化作一头巨大魔狼。浑身 雪白的鬃毛在血云的映照下泛起诡异银光,而额头正中一道猩红的月牙标记格外
醒目,妖异而森然,气势更胜此前那四头黑毛狼卫。
莫问天望着眼前这由昔日亲手教导、曾寄予厚望的爱徒白连生所化的恐怖魔 物,那银白毛发与额心猩红如血的月牙印记,带来的冲击远胜之前所有!那是一
种混杂着背叛、痛心与难以置信的剧烈冲击!
就在这心神微分之际——
“噗嗤!”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冰冷的剧痛!
一截沾满鲜血的剑尖,毫无征兆地、自他背后穿透前胸!温热的鲜血顺着森 冷的剑锋,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破碎的青石上。
莫问天身体一僵,艰难地、缓缓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冷虹松那张熟悉 到骨子里、此刻却冰冷如霜、不带一丝情感的脸庞。
“师弟……你……”
“师兄,时代变了,”冷虹松神色淡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在此刻,那头巨大的白狼咆哮着扑了过来,血盆大口张开,利爪森寒如刀! 冷虹松眼底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毫不犹豫地抬脚,运足内力,狠狠踹在莫 问天重伤的后背!
“去死吧!”
莫问天如断线风筝般,被这股巨力直直踢向那扑来的白狼魔卫!眼看就要被 那森然利爪撕成碎片,被血盆大口吞噬!
千钧一发!
一道快逾闪电的黑色身影,如同撕裂夜空的惊雷,骤然闯入!李嶷!他在间 不容发之际赶到,手臂疾探,一把抄起莫问天重伤之躯,足尖在溅血的碎石上连
点数下,留下道道残影,险之又险地带着莫问天从白狼魔卫那势在必得的扑杀边
缘擦身而过!
白狼魔卫扑了个空,庞大身躯砸在擂台上,发出沉闷巨响。它暴怒地转身, 血红的巨眼死死锁定了李嶷逃遁的方向,正欲追击。
“嗖!嗖!嗖!”
三支劲箭破空袭来,准确无误地钉入白狼的肩背。然而那些足以穿透铁甲的 箭矢,此刻却只微微没入狼躯,竟仿佛刺进坚硬的岩石一般,丝毫未能阻止它的
动作。
但这波攻击显然激怒了魔狼,它蓦然转头,血红的目光瞬间锁定观礼台上的 周时羲,仰天长嚎,四肢暴起,如一道白色闪电般猛扑而去!
“轰隆!”
魔狼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在观礼台上,台子轰然崩塌,碎木飞溅,烟尘滚滚。 混乱烟尘之中,周时羲疾速掠出。他不作停留,纵身朝后山飞掠而去。白狼 魔卫咆哮着追逐其后,很快便消失在深山小径之中。
冷虹松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李嶷和莫问天身上。他提着滴血 的长剑,一步步向两人逼近。
“秘靖司的好手段,居然也掺和进来了。”冷虹松冷笑道,“不过既然来了, 就别想走了。”
李嶷刚要起身应战,莫问天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气若游丝地 说道:“祝融峰顶……她在那里……”
话音刚落,这位衡山掌门眼中的光芒缓缓黯淡下去,身子一软,无力地滑倒 在地。
李嶷沉默片刻,缓缓起身。他看了一眼正步步逼近的冷虹松,右手按在刀柄 上。
二人之间,相隔十步。
这十步,是生与死的距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臭,擂台之上,是劫后余生的死寂。然这方寸 之地,杀气却比方才千军万马的混战,更加凝练,更加刺骨。
冷虹松看着李嶷,眼中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我衡山剑法,七 十二路,变幻无穷。你秘靖司的杀人术,又有几招?”
李嶷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刀,缓缓抽出了一尺。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嗤 “声。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这般无视,是最大的轻蔑。
冷虹松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凝固。
“找死!”
他暴喝一声,足尖在满是血污的青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如大鹏展翅,挟着一 股凌厉无匹的剑风,破空而至!他身在半空,手腕一抖,剑尖竟幻出七朵剑花,
如七星当头,分袭李嶷周身七处大穴!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李嶷的反应,却简单到了极致。
不退,不避。
他只是将手中钢刀,自下而上,干净利落地一撩。
“当!”
一声金铁交鸣的锐响,清越如龙吟!
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刀,时机、角度、力道,竟是妙到毫巅,不偏不倚,正 好斩在七朵剑花合而为一的那个原点!
冷虹松只觉一股沉雄刀气自剑尖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身形在空中一滞, 飘然落地。
一招交锋,平分秋色。
冷虹松脸色铁青,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其武功之精,竟已到了 返璞归真的境界!那不是江湖路数,而是千锤百炼,从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凝练出
的,最纯粹的杀伐之道!
“好!好!好!”
冷虹松连道三声好,眼中杀机更炽。他不再保留,剑法陡变,手中长剑如灵 蛇,如乱云,剑光吞吐不定,隐有风雷之声,将李嶷全身上下尽数包裹。 李嶷却如惊涛骇浪中的礁石,脚下步法始终不离方寸之地,手中钢刀左封右 挡,刀光凝练成圈,将自身护得滴水不漏。
二人兔起鹘落,瞬息之间已交手数十招。剑光刀影,在小小的擂台上激荡交 错,劲气四溢。
李嶷刀法精准狠辣,每一刀都是从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杀招。然而他心中却另 有忧虑——周时羲引着白狼往后山去了,以那魔物的凶残,时羲一人恐怕凶多吉
少。
他不能在此久耗!
念及此,李嶷眼中精光一闪,刀法骤然一变!他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抓住冷 虹松一个剑招用老的间隙,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刀势如虹,一刀劈向对方空门大
开的胸膛!
这一刀,迅猛绝伦,势在必得!
冷虹松见状,不惊反笑,脸上露出一丝狞意:“到底还是躁了些!”
他竟是不闪不避,身形猛然一矮,长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自下反撩,剑 锋之上,内力勃发,寒芒暴涨!
衡山派秘传,“回风落雁剑”!
此招专破猛进强攻,以奇诡角度克敌制胜!
李嶷心中一凛,暗道不好,强行收刀已是不能。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将刀势 略偏,避开要害。
“嗤啦!”
一声皮肉撕裂的轻响。
冷虹松的剑锋,终究还是快了一筹,在李嶷的左肩之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 骨的伤口!
李嶷闷哼一声,只觉一股阴寒剑气侵入经脉,左臂顿时酸麻无力。他借着对 方剑上的力道,身形急退,踉跄数步,方才稳住身形。鲜血,迅速染红了他半边
衣衫。
“朝廷的走狗,到此为止了!”
冷虹松一招重创李嶷,气势如虹,眼中杀机暴涨,剑锋一转,便要顺势斩下, 了结其性命。
忽然,一股沛然莫御、凝若实质的森然剑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骤然喷发, 挟着山崩海啸之势,自冷虹松身后悍然袭来!
冷虹松脸色剧变,一股寒意自脊椎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回身, 长剑横胸,如临大敌。
只见数丈之外,一名灰衫青年不知何时已立于场中。他单手持剑,姿态闲适, 眉宇间带着几分疏懒,仿佛这满场的杀戮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剑意却如山岳般沉重, 如深渊般莫测。
“你是何人?”冷松虹厉声喝问,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那灰衫青年并未答话,目光却投向天际。
冷虹松心神亦不由自主地被牵引,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
只见天穹之上,翻滚的血云愈发浓厚粘稠,如沸汤般剧烈翻涌。云海深处, 血色雾气不断盘旋聚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 霎时间,一股恐怖的吞噬之力笼罩了整个剑坪!散逸的血气、弥漫的怨气, 乃至伤者心头滋生的恐惧与绝望,竟化作缕缕肉眼可见的漆黑气流,如百川归海
般,被那血色漩涡疯狂吞噬!
随着这海量负面气息的涌入,血云漩涡中心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暗红光芒!一 股令人窒息的滔天威压,轰然降临,压得在场众人几乎喘不过气!冷虹松见此异
象,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狂热。他转头看向灰衫青年,带着胜券在握的嘲弄,
傲然道:
“看到了么?此乃天命所归,煌煌天威!尔等区区凡胎,螳臂当车,今日注 定要化为齑粉,魂飞魄散!”
那灰衫青年却恍若未闻,仿佛冷虹松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他的目光终 于从天空收回,平静地越过冷虹松,落在了其身后勉强支撑的李嶷身上。 “此地有我,你去吧。”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嶷深深看了灰衫青年一眼,强忍伤势,郑重抱拳:“保重!”
话音未落,他再不迟疑,身形一晃,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后山方向疾射而去! “想走?!给我留下!”冷虹松目眦欲裂,他岂容李嶷脱身?怒吼声中,身 形急转,便要弃了灰衫青年,扑向李嶷遁走的方向!
然而,一道无形的“墙”骤然横亘在他面前!
并非真实的墙壁,而是那灰衫青年不知何时已悄然移位,恰恰封死了冷虹松 追击的必经之路。他依旧单手执剑,姿态闲散,仿佛只是随意地挡在了那里,目
光甚至没有完全聚焦在冷虹松身上,带着几分未散的醉意,又像是穿透了他,望
向更深远的虚空。
这近乎羞辱般的无视,彻底点燃了冷虹松心中积压的暴怒!
“狂妄!”
冷虹松目眦欲裂,再也按捺不住那股被全然轻视的滔天怒火。他厉喝一声, 脚下青石寸寸龟裂,身形如一道裹挟着雷霆的旋风,悍然卷向那灰衫青年! 剑光乍起,如九天银河倾泻,层层叠叠,汹涌澎湃,转瞬间化作一片吞噬一 切的绵密云海,将青年的身影彻底吞没!
正是衡山派镇派绝学——“云深不知处”!此招精妙在于虚实相生,剑网笼 罩之下,对手往往连剑影都难以捕捉,便已饮恨当场。
然而,置身于那足以绞杀一流高手的致命剑网中心,灰衫青年甚至连眉梢都 未曾动一下。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漫天绞杀而来的森寒剑光。
只是在剑网即将合拢、杀机临体的前一刹,他才随意至极地,动了。
那柄始终被他懒散把玩的长剑,终于出鞘。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 刺眼的剑芒,只是那么平平无奇地,向前一递。
这一递,朴素得如同稚童习剑的起手式。
可就是这看似笨拙随意的一剑,却精准无比地刺向了漫天剑网左下方三尺之 处——一个剑光流转、虚实交替时,最不起眼的转折节点。
那里,正是“云深不知处”这套繁复剑法,万千变化中,由虚转实、劲力生 发流转的唯一枢纽。
亦是它完美的表象下,那稍纵即逝的“破绽”。
“铮——!”
一声清越却穿透力极强的剑鸣响起。
冷虹松那原本绵密无匹、气势磅礴的剑网,竟如同被戳破的巨大泡沫,在一 瞬间,轰然溃散!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力道自剑身传来,仿佛奔涌的江河源头被
瞬间截断,后续所有精妙变化瞬间土崩瓦解,空余一片散乱的剑气。
他心中骇浪滔天,只得以狼狈不堪的姿态强行收剑回撤,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青年那看似随意、实则已悄然递至他胁下的致命剑锋。
一招!仅仅一招!自己引以为傲、苦修数十载的绝技,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 写地破去!
这……怎么可能?!
“我不信!!!”冷虹松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嘶吼着再度扑上。此刻他已 将平生所学催发到极致。“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惊涛骇浪”、“乱石
穿空“……一招招衡山精妙剑法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
过一剑,剑剑皆指向青年要害!
然而,无论他的剑招如何繁复诡变,如何凌厉绝伦,那灰衫青年的应对,始 终只有简单至极的几下。
一刺、一削、一撩、一引……
他的剑法毫无章法可言,甚至透着几分懒散敷衍之意。可偏偏每一剑,都如 同未卜先知般,精准地点在冷虹松剑招转换最滞涩、内力运转最不畅的那个“节
点“之上。
冷虹松感觉自己像一个倾尽全力、拳拳到肉的莽夫,每一记重拳却都打在了 滑不留手的流水之上。他越是催谷内力,剑势越是狂暴,那种无处着力、处处受
制的憋屈感便越是强烈,几乎让他吐血。
他浸淫一生的衡山绝学,在对方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而笨拙。
“妈的!!!”
在数十招徒劳无功、近乎自取其辱的猛攻之后,冷虹松的心神,终于彻底崩 溃。他发出一声绝望凄厉的咆哮,将残存的所有功力尽数榨取,孤注一掷地灌注
于长剑之上!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燃烧生命、决绝无比的惊天长虹,以玉石俱焚
的惨烈姿态,直刺灰衫青年心口!
这是他毕生修为凝聚的,最终绝唱!亦是灵魂燃烧的,最后一击!
面对这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决死一击,青年眼中那丝朦胧的醉意,似乎才稍稍 褪去了一丝。
他终于站直了那略显慵懒的身躯。
然而,他手中的剑,并未迎向那道毁天灭地的长虹。
只是在长虹携着毁灭之势及身的前一瞬,他的剑,已然平静地、仿佛早已等 候多时般,出现在了那长虹锋芒最盛处的前方。
没有招式,没有变化,只有等待。
“噗嗤——!”
长剑入肉的声音,清晰而沉闷。
冷虹松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穿透自己胸膛的 长剑。他手中那凝聚了毕生功力与绝望的长剑光华尽散,当啷一声,无力地坠落
尘埃。
灰衫青年手腕轻震,长剑拔出,一道血箭随之喷涌。冷松虹踉跄着倒退两步, 双膝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染血的手徒劳地捂住胸前狰狞的创口。 “你……到……底……”他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声音微弱如蚊蚋,涣散的眼 神死死盯着那模糊的灰影,充满了不甘与惊骇,最终彻底失去了神采。 灰衫青年收剑,目光扫过血流成河的剑坪。
第三十二章:绝处天谋(下)
回雁峰顶,天色如血。
万仞剑坪已成人间炼狱。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惨叫声渐渐稀疏——不是战 斗接近尾声,而是活人越来越少。天魔狼卫依旧在肆虐,每一次扑击都带起一片
血雨。
青年眉头微皱,似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举起手中长剑,剑尖直指苍穹。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他轻声吟诵,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全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一道赤红的火焰自剑身燃起!
那火并非寻常凡火,而是带着一股浩然正气,炽烈如阳,将他整个人都笼罩 在一片金红的光辉之中。剑身上的火焰跳跃摇曳,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仿佛
在焚烧着天地间一切邪祟。
最近的那头魔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血红的双眼中第一次露 出了忌惮之色。它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原来如此。”青年唇角微扬,“邪不胜正,古来皆然。”
他身形一晃,如一道流火划破夜空,瞬间出现在最近的魔狼身前。手中火剑 横扫,带起一片炽热的剑光!
“嗷——!”
魔狼发出凄厉的惨嚎。火焰触及它的皮毛,立即“滋滋”作响,黑烟腾起。 那原本刀枪不入的魔躯,在这诡异的火焰面前竟如纸糊一般脆弱!
“诸位,火可克魔!”青年朗声道。
天鸣禅师眼中精光一闪,立即会意。他双掌合十,口诵真言,周身金光大盛, 那金光中竟也泛起了丝丝火意。
“南无大日如来!”
佛门也有降魔真火!
其他各派高手见状,纷纷效仿。有人点燃兵刃,有人以内力催发火劲,虽不 如青年那般神异,但也让魔狼有所忌惮。
战局瞬间逆转。
青年游走于战场之中,每一剑挥出都带起漫天火雨。他的身法飘逸如仙,剑 法却狠辣精准,专攻魔狼的要害。火剑所过之处,魔狼的自愈能力完全失效,伤
口焦黑,再无法愈合。
“围攻那头受伤的!”
“用火把!快!”
“结阵困住它!”
有了克制的方法,众人士气大振。
一头魔狼被青年一剑斩断前爪,哀嚎着倒地,立即被数十人围攻,各种火器 招呼上去,很快便被烧成了焦炭。
第二头、第三头……
当最后一头魔狼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时,整个剑坪终于安静下来。
幸存者们大口喘息着,看着满地的尸骸,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说不出 的悲凉。
青年收剑而立,剑上火焰渐渐熄灭。他的灰衫上沾了些血迹,神情却依旧淡 然,仿佛刚才不过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弥陀佛——”
天鸣禅师不知何时已立于青年身侧,双手合十,神情慈和望着灰衫青年。 “少侠剑法凌厉,收放自如,这份修为,当真令人赞叹。”
青年闻言,这才收回目光。
“大师过誉。小子这点微末伎俩,岂敢在您老面前卖弄?不过是见大师慈悲, 不忍足下多染血腥,小子只好代为清扫门庭,免得些许污秽,碍了大师的眼罢了。
”
他言语看似恭敬,那份骨子里的桀骜与讥诮,却丝毫不加掩饰。
天鸣禅师听罢,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剑利,心利,口舌亦利。”
他话锋一转:“只可惜,根骨虽好,尘缘未断,戾气稍重。否则老衲说不得 真要动些心思,将你渡入我佛门,日日听经参禅,也好叫你那一点杀心,在晨钟
暮鼓间,化作慈悲意。”
青年听了,连忙摆手作揖,脸上那份散漫也收敛了几分,笑道:“大师慈悲, 小子心领了。只是这滚滚红尘,烟火人间,可比禅房的青灯古佛,有趣得多了。
”
话音刚落,天鸣禅师脸上的笑意却忽然一敛,缓缓抬头,望向了天空。 “天魔道人……”他低声呢喃。
青年亦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
轰——
一声闷雷,自血云最深处炸响,不似雷鸣,倒更似某种亘古凶兽的沉重心跳。 大地随之剧震,无数人立足不稳,惊呼四起。
那翻滚的血云骤然向内收缩,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央的黑暗浓稠如墨。 下一息,一张遮天蔽日的巨大魔脸,自漩涡中缓缓显现。
其貌狰狞可怖,血瞳如深渊,须发如黑电乱舞,巨口开合间,带出足以冻结 魂魄的深渊寒气。那双空洞的眼眶扫过剑坪,并无愤怒,亦无杀意,唯有视万物
为刍狗的绝对漠然。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时辰……已到。”
寥寥四字,却仿佛天道敕令,威严所至,满场之人无不气为之夺,胆为之寒。 那灰衫青年仰望魔脸,眼中桀骜不减,反倒燃起一丝狂热的战意,竟朗声笑 道:“装神弄鬼,唬得了谁?”
说罢,他回首对天鸣禅师一挑眉:“大师,你且退下,由小子来会一会这妖 物。”
“胡闹!”
天鸣禅师断喝一声,脸色凝重如铁,沉声道:“此非人力可敌之魔,其威已 动天地之本!”
青年脸上的狂傲,终于缓缓褪去。他沉默片刻,似在权衡什么。
“锵”的一声,他将长剑归鞘,动作决绝。
最后深深地看了天鸣禅师一眼,眼神复杂,却未再多言。
他脚尖轻点,身形如一缕青烟般拔起,倏然掠出广场,几个起落间便混入山 下慌乱的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天鸣禅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低声一叹:“此子虽狂,却非愚辈。知不可为 而退,或是一线生机。”
说罢,他神情一敛,再无半分慈和,唯有不动如山的决意。他缓缓转身,独 自面对那半空中的滔天魔影,声传十方,如狮子之吼,震得人心神皆定: “法真、法慧!”
二人早已会意,无声而动,齐步踏前,与天鸣分立三才之位,瞬间布成一座 三角宝刹之阵。三位高僧同时结印,口中诵出古奥梵咒。那梵音不高,却仿佛蕴
含着天地间最本源的清正之气,令那漫天魔威,竟也为之一滞。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如天雷贯耳,三位高僧身前的虚空之中,竟凭空旋转出一个巨大 而璀璨的金色“卍”字法印!
自那“卍”字金印中央,一道顶天立地的佛陀法像,被三位高僧以毕生修为, 硬生生从虚无中“请”了出来!
那法像金身丈六,宝相庄严,眉心一点朱砂,双目低垂,似在悲悯众生。祂 一手施无畏印,一手结降魔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身佛光如海,神圣之威,
竟将那血云魔气,都逼退了三分!
法像一现,天地同寂。
那魔脸似被激怒,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巨口怒张,一道凝练如墨汁的魔焰, 如九幽瀑布倒卷,直冲佛陀法像!
天鸣禅师面色肃然,与两位师弟对视一眼,齐齐催动真元。那佛陀法像似有 所感,结着降魔印的右手,缓缓抬起,朝着那道逆天魔焰,一掌按下! 轰——!
佛掌与魔焰撞击的瞬间,天地为之色变!一圈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碰撞点为 圆心,如惊涛骇浪般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整个万仞剑坪剧烈震颤,坚硬的青石板在这股冲击下寸寸龟裂,无数碎石如 雨点般抛飞半空。观礼台上的武林群雄被震得七零八落,离得近的更是被掀翻在
地,口吐鲜血。
山谷间回荡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远山积雪纷纷崩落,飞禽走兽四散奔逃。光 与暗的交界处,空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滋滋”声,扭曲模糊,仿佛要被这两
股截然相对的力量撕裂!
慈悲佛光与深渊魔气,正在进行着最本源的消磨与吞噬!
衡山后山,山道蜿蜒,积雪没膝,万籁俱寂。
李嶷的身影在林间雪地中飞速穿行,身形之快,几乎化作一道贴地而行的淡 墨残影。
便在此时,前方山道转弯处——
“铛!”
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岩石崩裂的巨响。
“嗷——!”
一声狼嚎震彻山谷,却不似先前那般嚣张,反带着几分被激怒的暴戾。 李嶷身形一顿,藏身于一株古松之后,探头望去。
只见前方二十丈外的狭窄山道上,周时羲正贴着崖壁疾退,手中特制钢弩连 珠射出,每一箭都精准地射向一头巨大白狼的双眼。那白狼身形虽庞大如小屋,
但在仅容两人并行的山道上,却施展不开,每每扑击都被周时羲巧妙避过,反被
引得撞上突出的山石。
地上散落着十数支断箭,白狼身上也插着几支,但那些足以洞穿铁甲的利箭, 却只是勉强刺入皮毛,黑血缓缓渗出,转眼间伤口便开始收缩。
李嶷眯眼观察,心中迅速分析局势。
周时羲的动作虽然依旧精准,但脚步间的轻盈已不如初,每次闪避后的喘息 也略显沉重。他身上的黑衣已有几处撕裂,显然在追逐战中吃了些亏。反观白狼,
虽被地形所困,一身蛮力无处施展,但那双血红的眸子里却燃烧着越来越盛的凶
光——它在在适应这狭窄的战场。
“这样耗下去,时羲撑不了多久。”
李嶷目光扫过战场,很快锁定了一处位置——山道左侧有一块突出的岩石, 下方正好有个凹陷,可容一人藏身。而那里,正是白狼扑击时必经之路的下方死
角。
他需要让周时羲知道自己的计划。
李嶷屏息凝神,忽然发出三声极轻的舌音——“嘚、嘚嘚”。
这是秘靖司内部的暗号,声音极小,混在风雪呼啸中几不可闻。但他知道, 以周时羲的耳力,必能分辨。
果然,正在后退的周时羲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下一箭的角度略微偏了偏—— 外人看来是失误,但李嶷知道,信号收到了。
接下来的配合行云流水。
周时羲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后退路线,每一次闪避都将白狼往预定位置引导。 他的箭不再瞄准致命处,而是专射白狼的前爪和肩部,逼迫它改变扑击角度。 李嶷则如灵猫般无声潜行,贴着山壁阴影移动。积雪虽深,他的脚步却轻若 羽毛,几乎不留痕迹。
终于,机会来了!
白狼一记猛扑,周时羲“恰好”向右闪避,白狼庞大的身躯从那块突出岩石 上方掠过——
就是现在!
李嶷暴起!
他从岩石下方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钢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芒。白狼正 在半空,庞大的身躯完全暴露,根本无法闪避。
“噗嗤!”
钢刀精准地刺入白狼腹下最柔软处——那是它唯一没有厚实皮毛保护的要害! 刀身没入大半,黑血如泉涌出。
“嗷——!!!”
白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庞大身躯在半空中剧烈扭动。李嶷心中一喜,正 要拧动刀柄扩大伤口——
异变陡生!
那本该致命的一击,竟未能阻止白狼的动作。它血红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诡异 的紫光,伤口处的血肉竟在蠕动收缩!
更可怕的是,白狼在剧痛中爆发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一只巨爪闪电般探出, 准确地扣住了李嶷的咽喉!
“唔——”
李嶷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生生提离地面。那爪子如铁钳般收紧,锋 利的爪尖已经刺破皮肤,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李嶷双手死死抓住狼爪,拼命运转内力抵抗。他的脸色由红转紫,太阳穴青 筋暴起,但那狼爪依然在缓缓收紧。
“头儿!”
周时羲见状,毫不犹豫地弃弩拔剑,身形如电般扑向白狼。
他人在半空,长剑已经递出,剑尖直指白狼右眼——
“噗!”
剑锋准确刺入眼球,黄白之物混着黑血喷溅而出。
白狼吃痛,另一只前爪本能地挥出。周时羲避无可避,咽喉同样被死死扣住! “咯咯……”
两人的喉咙里都发出压抑的声响。
意识都开始模糊,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万仞剑坪上空,佛光与魔气纠缠撕咬,已然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金身佛陀巍然矗立,与翻腾血云中那张狰狞魔面隔空对峙。金光与黑气如两 条恶龙般疯狂绞杀,每一次悍然相撞都迸发出刺耳的裂帛之音,天空仿佛一块被
巨力撕扯的破布,在轰鸣的雷暴中震颤。冲击波扫过大地,山石崩裂,仅存的断
壁残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抖落尘土。
地面上,天鸣禅师与法真、法慧呈品字形趺坐。三人面如金纸,额角青筋虬 结如蚯蚓,僧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显然已耗尽了最后
一丝元气。
“此魔劫数深重,非红尘之力可降……”天鸣禅师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 砾摩擦。
法真、法慧对视一眼,浑浊的眼眸中却映出同样的澄澈与宁定,再无半分犹 豫。双手合十,低沉的佛号带着决绝的颤音响起:
“愿舍此身,证菩提道!”
话音未落,三人几乎同时咬破舌尖!三口殷红刺目的精血并未洒落尘埃,而 是化作三道凄艳血虹,逆冲而上,精准地没入那尊光芒渐黯的佛陀金身! 嗡——!
金身巨震!仿佛注入了最后的生命之火,原本黯淡的佛光骤然炽烈如阳,佛 陀虚影猛地膨胀开来,威压如山崩海啸,瞬间盖过了滔天魔焰!
“燃灯古佛在上!借我三人精血神魂,诛灭此獠!”天鸣禅师须发皆张,嘶 吼着结出最后的法印,如雷的梵唱响彻天地。法真、法慧亦拼尽残存修为,毫无
保留地将毕生苦修化作洪流,注入那尊燃烧的金身。
佛陀金身缓缓抬起了右掌。掌心处,一点纯粹到极致的金光凝聚、旋转,最 终化作一个巨大无朋、缓缓流转的“卍”字佛印!佛印越转越快,光芒越来越盛,
直至化为一轮悬于苍穹、欲焚尽八荒邪祟的煌煌烈日!
天上的魔脸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口如深渊般张开,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魔焰狂涌而出,带着吞噬万物的绝望气息,如灭世洪流般扑
向那轮金色烈阳!
“镇——魔——印!”
三僧的厉喝,如同斩断因果的最终审判!
佛陀金身那巨大的手掌,带着碾碎虚空的威势,猛然推出!
轰——!
金轮烈阳,裹挟着焚尽一切污秽的至高佛威,悍然撞向那倒卷苍穹的黑暗魔 焰!
呲啦——!!!
撞击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紧接着,是足以刺瞎双目的纯粹白光爆发,吞噬了天空、大地、佛陀、魔脸…… 一切存在!紧随其后的是无声的死寂——仿佛天地都被这恐怖的力量撞碎了声带——
旋即,才是那迟来的、足以震裂神魂的恐怖爆炸!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如同灭世的
怒潮,以剑坪为中心横扫而出!所过之处,最后的残垣断壁无声化为齑粉,坚硬
的山岩地面被硬生生犁开道道深不见底的狰狞裂口。
光芒终于缓缓散去,飞扬的尘土如迟暮的雪,簌簌落下。
天空,血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消散。那张曾遮蔽天日的巨大魔脸, 此刻已是千疮百孔,无数黑气从中逸散。它不甘地扭曲、尖啸,最终如同被戳破
的泡影,“啵”的一声轻响,彻底崩解为缕缕飞灰,在渐起的风中烟消云散。 而那尊承载了三位高僧最后生命与信念的金身佛陀,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巨 大的金身之上,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全身,宛如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瓷器。它静
静地悬浮了片刻,最终发出一声悠长而哀伤的叹息般的碎裂声——
咔嚓……轰!
金身轰然解体,化作漫天流萤般的金色光点,带着温暖而悲悯的余晖,静静 飘洒向满目疮痍的人间。
“噗——!”
三位高僧齐齐喷出大口鲜血,那血不再是鲜红,而是近乎墨色的淤黑。 法真、法慧身体剧烈一颤,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肉,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 气息微弱如丝,彻底陷入死寂。
天鸣禅师兀自保持着盘坐的姿态,枯瘦的身形却剧烈地摇晃着。七窍之中, 暗红的血线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脸上画出凄厉的痕迹。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
沉重的头颅,浑浊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望向那片终于重现清澈、却空无
一物的天空。
一丝极淡、极释然的微笑,缓缓浮现在他染血的嘴角。
“阿……弥……陀佛……”
尾音消散在风中。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清澈如初生的眼眸,终于缓缓阖上。 万仞剑坪,陷入一片死寂。
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拄着断剑残刀,从藏身之处,茫然地站起。他们彼此 相顾,脸上凝固着劫难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恍惚。
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一个人的心中升起——
“快……快看!天上!”
一声凄厉、颤抖,完全变了调的尖叫,骤然划破了这片惨胜后的死寂!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们僵硬地、一寸一寸 地,抬起头,望向那片刚刚被佛光洗净的天空。
只见那湛蓝的天穹之上,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就那么凭虚御风,静立于百丈高空之上。
他身着一袭古朴的道袍,领口与袖口处,有金色的条纹作为装饰。他形貌威 严,面容宛如庙中镇殿的鬼神,令人不敢直视。一双眼眸,大如铜铃,开阖之间,
寒光四射;两道长眉,如出鞘的利剑般,倒竖上扬。
而最骇人的,是他那灰绿色的长须。那胡须浓密得几乎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 此刻无风自动,如无数灰绿色的电蛇,在他身前狂舞窜动。
一股比先前魔脸降临时,更加磅礴、也更加凝实的威压,从那人身上,缓缓 散开。
那并非单纯的凶煞之气,而是一种凌驾于天地之上、视万物为蝼蚁的,属于 “神魔”的威严。
幸存者中,一位年逾古稀、见多识广的老宿儒,在看清那人样貌的瞬间,手 中的拐杖“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
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
“天……天魔道人……”
天魔道人。
这四个字,如一道九天玄雷,劈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魂魄深处。
方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死斗,那三位得道高僧的舍身献祭……所击溃的,竟只 是他的一道投影?!
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真正的……绝望。
后山中。
窒息感,如冰冷的海水,已然淹没了李嶷的七窍。他的意识,已如风中残烛, 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化为斑驳的黑点,耳畔同袍的挣扎声,也渐渐遥远。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刹,他忽然感觉到,那股一直笼罩着 整座衡山、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竟毫无征兆地,如潮水般退去了!
发生了什么?
他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一丝眼缝。只见天空中那片翻滚不休的 血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瓦解、溃散!阳光终于透出层层阴霾,一缕久
违的天光洒落下来,穿透尘烟,正好落在他眼前。温暖、清明,仿佛是从死境中
探出的最后一缕生机。
“嗷——!!!”
一声凄厉、不甘、充满了极度痛苦的嚎叫,自身前响起!
李嶷定睛看去,只见那与血云仿若一体的白狼魔卫,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 的力量!它身上那股滔天的魔气,正在飞速溃散!
那掐住二人咽喉的巨爪,无力地松开了。
李嶷与周时羲重重地摔在地上,捂着咽喉,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剧烈 地咳嗽起来。
他们抬起头,骇然地看着眼前那正发生着恐怖逆转的一幕。
白狼巨大的身躯,在失去血云的支撑后,如被抽走了所有骨架,猛然一软, 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痉挛。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倒缩回去;雪白的毛
发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下面苍白而扭曲的人类皮肤;那锋锐如刀的利爪,也一
寸寸地缩回,变回了人类的手指。
不过短短数息,那不可一世的白狼魔卫,已然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赤身裸体、蜷缩在雪地中,因为强制解除变身而痛苦抽 搐的,衡山叛徒——白连生。
李嶷与周时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加冰冷、 也更加决绝的杀意。
没有对话。
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
周时羲忍着剧痛,自靴中抽出最后一柄备用匕首,用尽全力掷出,“噗”的 一声,将正欲挣扎起身的白连生一条手臂,死死钉在了地上。
而李嶷,已然拾回了自己的钢刀。
他拖着重伤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到因为剧痛而惨嚎的白连生面前。
手起刀落。
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滚落在雪地之中,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与痛苦。
李嶷沉重地喘息着,望向重归清朗的天空。他心知,主峰那边的正邪之争, 已有定局。
可他们的任务——尚未结束。
他与周时羲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辨清方向,脚下一点,身形一振,宛若两道流光,飞掠而起,直奔祝融峰巅 而去。
祝融峰顶,罡风如刀。
这方巅顶,雄踞万仞绝壁之上,四野云海怒卷,恍若天地间一座孤悬的祭台。 地势虽显开阔,却尽被嶙峋的裸岩占据,斑驳积雪如破碎的旧帛,紧贴石缝。呼
啸而过的寒风裹挟着冰晶碎屑,在崖边抽打出道道白练,砭人肌骨。
天穹低垂,压向群山的暗影。唯有此处,孤绝地刺破云层,承接天光。环伺 的怪石与虬曲古松,历经风刀霜剑,姿态如鬼斧神工,又似暗合某种古老阵图,
森然罗列,无声拱卫着中央。
峰顶核心,一方巨大的玄黑岩石沉寂于积雪之中,形制古拙,宛若天然祭坛。 风声虽烈,却吹不散此地凝固般的沉重。仿佛整座山峰,连同这方天地,都 在屏息凝神,等待着某个沉寂万古的宿命被重新叩响。
就在这天地苍茫、万籁俱寂的顶点——
两道身影,破开翻涌的云障,自断崖处疾掠而上,稳稳落定。
李嶷衣袍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气息微沉,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扫过这片孤 绝之地,最终锁定了中央那方黑石。
周时羲紧随其后,足尖点地,身形一顿,目光死死攫住那岩石中央的异样凹 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压低吐出:
“阵眼!”
李嶷走到那方古老的祭坛前。
近看之下,他才发现,那岩石中央的浑圆凹槽,其大小、其深浅,竟与他怀 中那尊“听雪如初”的玉炉,一般无二。而凹槽边缘那些被风雪掩埋的雷纹,更
是与玉炉底部的纹路,隐隐相合。
天地为炉,祝融为阵……
原来如此。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了那尊改变了一切的古玉炉,以及那支沾染了无尽因果的 碧玉簪。
玉炉入手,依旧温润;玉簪入手,依旧冰凉。
他看着这两件物事,又回头望了一眼拄刀而立、面色凝重的周时羲,心中那 最后一个疑虑,也随风而散。
黄蓉。
这个女人的心智,当真可畏可怖。她算计人心,算计天时,甚至算计了这天 地之威。而自己,便是她这盘惊天大棋之中,最关键,也最身不由己的那一枚棋
子。
周时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隔着呼啸的风,沉声道:
“头儿,事已至此,别无他路。”
李嶷缓缓点头。
是啊,别无他路。
他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玉炉,轻轻放入了那祭坛中央的凹槽之内。
“咔。”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已然等待了千年。
随即,他执起那支碧玉簪,对准了炉顶之上那个小小的圆孔。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簪,缓缓插下。
也就在他手掌即将按上玉炉、注入内力、开启这未知杀局的前一瞬—— 他的动作,停住了。
并非犹豫,亦非胆怯。
而是在这开启未知杀局的最后一瞬,他想将一个人,一张脸,看得更清楚一 些。
他想看的,是黄蓉。
这个名字,自他接下江陵血案以来,便如一重挥之不去的迷雾,始终笼罩着 他。
他曾以为,她是个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妇;
他也曾以为,她是个身负冤屈、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可怜人。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都错了。
这个女人,她不在局中——她,就是局。
她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以己身为诱饵,布下了这场连神魔都算计 在内的惊天豪赌。
而自己,从踏入那间破庙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她棋盘上,身不由己的一颗。 李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箭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霜。
也罢。
他想。
不论你是正是邪,是仙是魔——今日,我李嶷,便遂你之愿,与你共演此局! 他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化作了磐石般的决绝。
那悬在玉炉上方寸许的手掌,不再有丝毫迟疑,重重地,按了下去!
他体内残存的、混杂着血气的最后一丝内力,如开闸的洪流,毫无保留地, 尽数灌入那尊古玉炉鼎之中!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的悠扬嗡鸣,自炉中响起。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非兰非麝的幽香,自炉中轰然爆发!
那香气初时极淡,却仿佛拥有生命,无视了山巅呼啸的罡风,以一种不可思 议的速度,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祝融峰顶!
万仞剑坪,已成鬼蜮。
天魔道人负手悬于擂台之上。在他身前,是气息奄奄、已然入定的天鸣禅师。 他那双大如铜铃的眼眸,漠然地扫过脚下这片狼藉,扫过那些或死、或昏的各派
宗师。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九天之上的法旨,清晰地在每个角落响起: “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自今日起,此间,再无江湖。”
说罢,他仰起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中,没有狂喜,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神魔俯瞰蝼蚁、视万物生灭为理 所当然的、纯粹的快意。
然而,就在他笑声未绝之际——
他那宛如鬼神的脸上,那份主宰一切的快意,忽然一滞。
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淡、却又仿佛能穿透魂魄的奇异香气,正乘着山风,自后山祝融峰的 方向,悠悠传来。
他那双万古不变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快意”之外的情绪——那是混 杂着惊疑、贪婪、与志在必得的狂热!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中原武林”,没有什么“天下霸业”,能比这缕香气, 更能牵动他的心神。
因为,那是他追寻了许久,即将用来助他魔功大成的、最完美的“鼎炉”的 气息。
“黄……蓉……”
他自喉间,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饿了千年的贪婪与大喜!
他再也顾不上去理会脚下这群已然无异于死人的“蝼蚁”,身形一转。 他那威严如山的身躯,竟自下而上,开始化作最纯粹的、流动的玄黑色魔气。 下一瞬,那股魔气已凝成一道撕裂长空的黑色闪电,循着那缕异香的源头,朝着
祝融峰的方向,破空而去!
万仞剑坪,终于,重归死寂。
南岳祝融,天之南柱。
其峰顶高耸入云,罡风如刀,终年不歇,削得岩石棱角峥嵘,宛如鬼斧。立 于其上,脚下是翻涌不休的茫茫云海,天上是触手可及的沉沉穹庐。此地,最是
近天,也最是绝人。
一道身影,便立于这绝顶之上。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负手而立,身形并不 如何魁梧,却自有一股吞吐天地、睥睨众生的气概。他便是白连生与那天魔狼卫
之主,令整个蒙古高层都忌惮三分的——天魔。
他目光幽深,俯瞰着脚下翻滚的云涛,唇角噙着一抹冷酷的讥诮。这所谓的 汉家江山,所谓的武林正道,在他眼中,皆不过是这云海中的一抹泡影,弹指可
灭。
蓦地,风声微变。
云雾深处,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雅乐声,空灵婉转,似仙乐,似魔音,丝 丝缕缕,缠绕人心。
天魔眉梢微挑,缓缓转身。
只见云海翻涌之间,竟凭空生出一座白玉亭台。亭中,一道绝美的身影斜倚 玉栏,正对着他,盈盈而笑。
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蝉翼薄纱,轻软地贴着她玲珑浮凸的娇躯。纱衣之 下,雪腻的肌肤若隐若现,一双丰隆的雪乳轮廓毕现,随着她轻浅的呼吸微微起
伏,饱满的弧度几乎要撑破那层薄纱。纤细的腰肢下,是浑圆挺翘的丰臀,双腿
交叠,修长笔直,在薄纱下勾勒出无限引人遐思的曲线。
正是那张令天下男子魂牵梦绕的容颜——黄蓉。
“妾身在此,已恭候天魔大人多时了。”她朱唇轻启,声音软糯娇媚,带着 一丝恰到好处的挑逗。
天魔瞳孔微缩,面上却不动声色,缓步上前:“黄帮主邀我至此,所为何事? ”
黄蓉吃吃一笑,缓缓起身,莲步轻移,行至他身前三尺处。一股似兰似麝的 幽香,立时钻入天魔鼻端,撩拨着他最原始的欲望。
“人人皆言天魔大人神功盖世,举世无匹。然妾身窃以为,大人神功尚有精 进之机。“她一双美目水波流转,吐气如兰,”阴阳相济,乾坤交泰,方为大道。
妾身不才,愿以这副残躯为炉鼎,助大人攀上武学之巅,如何?”
她言语间,身子又向前贴近几分,那高耸的酥胸几乎要触到他的胸膛。天魔 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软与灼热。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那张美绝人寰的脸上,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也泛 起了一丝涟漪。他缓缓伸出手,似要抚上她吹弹可破的脸颊。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他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初时低沉,继而张狂,震得漫天云海都为之翻腾!
“苏幕遮,你的幻术确实精妙,竟能窥见本座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天魔笑 声一收,眼神陡然变得森寒如冰,“只可惜,幻象终究是幻象,瞒不过本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意念如刀,猛然一震!
“咔嚓——!”
眼前的绝色美人,那诱人的娇躯,那含情的眼波,连同那座白玉亭台,竟如 镜面般轰然碎裂,化作亿万光影,四散纷飞!
幻境破碎。
不远处的一块巨岩之后,苏幕遮面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忽地 猛然一震,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整个人随之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然而,幻境虽散,天魔的眉头却微微皱起。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双足脚踝 之上,不知何时竟被两道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死死扣住!
那锁链不知是何种材质所铸,通体黝黑,泛着沉沉的冷光。链身另一端,则 牢牢地固定在峰顶正中央一根拔地而起的巨大金属柱上。那金属柱直指苍穹,在
阴沉的天色下,像一根刺向神明的狰狞獠牙。
“呵,”天魔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就凭这些凡铁,也想困住本座?” 他话音未落,双足猛然发力,只听“铮铮”两声巨响,火星四溅,那坚逾精 钢的锁链竟被他硬生生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终究未能挣断。 也就在此时,两道身影自岩石后如电射出,一左一右,刀光凛冽,分袭天魔 双肋!
正是李嶷与周时羲!
“螳臂当车!”天魔冷哼一声,身形不动,护体气劲已然勃发。
“铛!铛!”
两柄秘靖司精炼的钢刀,砍在无形的气墙之上,竟如中败革,反震得两人虎 口欲裂,气血翻涌。
“头儿!”周时羲嘶声大喝,刀招陡变,不再求杀敌,而是化作千百道刀影, 如水银泻地,专攻天魔下盘,刀刀不离那两条玄铁锁链。
李嶷心领神会,手中长刀舞成一团光轮,护住周时羲周身,为其创造机会。 两人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明知是飞蛾扑火,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与
悍勇。
“蝼蚁之辈,自寻死路!”
天魔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玄袍无风自动,一股磅礴大力轰然爆开!
“噗——!”
李、周二人如遭万钧重锤轰击,同时鲜血狂喷,身子倒飞而出,重重摔落在 地,骨骼欲碎,再也动弹不得。
就在这短短数十息的缠斗之间,峰顶上方的天象,已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只是阴沉的苍穹,此刻已是铅云密布,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仿佛天都要 塌了。云层之中,一道道刺目的银色电蛇疯狂窜动,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
毁灭性的天威,正从九天之上缓缓凝聚。
天魔抬头望天,第一次,他那双睥睨众生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凝重。
“引雷之阵……”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也带着一丝被蝼蚁算 计的怒火,“好一个黄蓉,好一个惊天手笔!”
“手笔再大,也需天魔大人您亲自入局,方能成事。”
一个清冷而柔婉的声音,自山风中悠悠传来。
天魔道人猛然转身,目光骤然一凝。
只见前方一处凸出的山壁后,缓缓走出一具赤裸的女体。
那人步履从容,神态静然,肌肤胜雪,黑发垂腰,正是黄蓉。
她如雪岭之巅初绽的一朵奇花,赤裸地伫立在天地之间,没有一丝羞涩或退 缩。黑色的长发随风轻扬,散落在肩头与背上,衬托着她凝脂般白皙细腻的肌肤。
鹅蛋般清秀的脸庞上,杏眼灵动而清澈,眉梢微挑,流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英气
与洒脱。挺秀的鼻梁之下,一双樱红润泽的唇瓣微微开启,仿佛即将吐露出令人
迷醉的话语。
她的身体玲珑有致,每一寸线条都圆润流畅,浑然天成。饱满的胸膛高耸挺 立,乳尖微微泛红,在冷风中轻轻颤动,似初绽的花蕊含羞待放。柔软而纤细的
腰肢向下延伸至光滑平坦的小腹,细腻肌肤下隐约透着成熟的韵味。再往下是浑
圆挺翘的丰臀,随着微妙的动作轻盈摇曳,宛如清风中一朵摇摆的莲花。 双腿修长笔直,白皙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纤巧的玉足微微分开,整个人如 一道最完美的艺术品,令人目眩神迷。她站在那里,仿佛不仅是面对眼前的天魔,
更是坦然接受来自天地的审视。
而随着她的出现,一缕淡淡的粉色幽香也随之弥漫开来。这香气极淡,却直 透人心神,让人血脉贲张,难以自制。天魔道人双眸猛地一颤,他从未想过世间
竟有如此绝色,能让他道心一瞬间失守。
“黄蓉……”天魔喉头微动,声音竟隐隐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她。
黄蓉之名,他早有耳闻。她的美,她的智,她那能令天下英雄俯首的风采, 早在江湖中传得如神话一般。
此前那幻境中,他也见过她的模样——妩媚、柔顺、妖艳得不可思议。可那 时,他心如止水,虽有悸动,却不至迷乱。
因为他知道,那是假的。幻术再巧,终归隔着一层虚妄。
而眼前这具真实的躯体,却似是自风雪与雷霆中踏步而出,赤裸、坦然、无 惧。她的美容与幻境中毫无二致,可不知为何,此刻的她,却更让人心神震荡,
几欲失守。
也许,正是这“真实”二字的分量。
这不是幻象,不是泡影——是她的血肉,是她的气息,是她的温度。她站在 这雷阵之中,不藏不躲,仿佛天雷都不能损她分毫。
“妾身说过,愿为炉鼎,助大人神功大成。”黄蓉的语声平静无波,她赤着 玉足,一步步向天魔走来,娇躯在凛冽的山风中微微颤抖,却未有半分退缩,” 如今,妾身便来践诺。”
天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那一刻,天地无声。
黄蓉迈出第一步,雪白的双足踏在冰冷岩石之上,足弓轻弯,脚趾微蜷,带 着一丝近乎脆弱的颤意。
她缓缓走近,一步,两步。
离他越来越近,玉体之香带着淡淡的体温与腥膻,混着山巅雪风,直钻天魔 道人的鼻息深处。
天魔道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落在那挺立的乳尖、摇曳的臀 肉、还有那隐秘而自然敞开的腿间之处。
黄蓉终于停在他身前一步之遥,昂首望他,神情竟清澈得出奇,仿佛她那具 引动山河的胴体不过是天地间最质朴的献品。
“若你愿放过他们……这具身体,从今往后,便是你的。”
语调轻得如风,然而落在天魔道人耳中,却仿佛天雷震响。
下一瞬,她缓缓跪下。
双膝触地,挺拔雪乳正正抵在他的腰腹,乳肉因贴压而轻轻变形,白滑如酥 的肌肤贴上他僵硬的肌肉,带来极致的温度与柔软。
她仰头看他,唇边吐出一缕温热的气息,轻声道:
“我愿为鼎,只求你……留他们一命。”
她忽然俯身,双膝前移,脸贴近他腹下。
手指极灵巧,一下一下,解开衣襟上的布扣,拨开内衫与束腰,直至那早已 在道袍之下高高胀起的巨物,赫然挺现。
布料被撩起,遮掩尽除,空气中顿时多了一种难言的腥热与原始气息。 她的手掌雪白纤细,却勉强只能合围一半,轻轻一握,那根粗大的性器竟在 她掌心微微跳动,仿佛也在回应着这具绝世女体的召唤。
那根早已怒胀如铁的肉茎,在她指间微微跳动,粗大得几乎握不拢。上覆青 筋虬结,龟头圆阔,颜色深紫,在寒风中尤显狰狞。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温柔中带着几分妩媚。
而后,她张口,将那庞然之物缓缓含入口中。
唇舌贴合,缓慢地裹挟吞吐,从齿龈轻滑到咽喉,再缓缓抽出,带出一串晶 亮的涎丝。她动作极尽温柔,甚至带着某种母性般的抚慰,仿佛他并不是一尊魔
头,而是一个孤苦无依的男人。
那头微垂的长发轻扫在他腿根,肌肤碰触之处,仿佛带着神经般的电流。她 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根部,另一手缓缓抚弄着他的囊袋,节奏柔和,指间温热而坚
定。
她不发一言,也无呻吟,只有那种被吞咽、被包裹、被抚慰的感觉一波波地 涌上天魔道人的脑海。
这一刻,他不是主宰世界的魔尊,而是一个被彻底接纳、被献身所吞没的男 人。
黄蓉伺弄得愈发深入,那根怒胀的性器已顶至喉口,仿佛下一瞬便要在她咽 中喷涌而出。
天魔道人神情微滞,眉宇间泛起一丝血红,气海翻滚,真元紊乱,显已濒临 欲望顶峰。
而就在此刻——
她忽然停了。
黄蓉缓缓吐出那根巨物,舌尖最后一绕,仿佛拂过雷池,引得天魔全身一震, 龟头高高跳动,几乎脱体而出!
她站起身来,唇角尚挂涎丝,雪乳轻颤,眼神却忽然带上了几分狡黠的媚意。 天魔道人情欲滔天,猛地伸手,想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却不想,黄蓉身形一闪,玉体滑若游鱼,从他怀中轻巧避开。
“嗯——不急嘛……”
她媚眼如丝,轻笑一声,缓缓转身,背对着他,腰肢一扭。
莲步轻移,丰臀极尽风情地左右摆动,宛如水蛇曳波,肉感十足的臀瓣一颤 一颤,恰如邀人追逐的妖狐,在雪山巅勾魂摄魄。
天魔道人胸膛剧烈起伏,龟头跳动,真气紊乱得几欲失控。
黄蓉一步一步走远,步伐轻盈、节奏暧昧,丰臀左右晃动出致命曲线,直到 她走出十步开外——
在那山巅一角,立着一座古旧的祭台,仿佛早就等着见证什么。
黄蓉走到那祭台前停下。
缓缓转头,看了天魔一眼——那一眼,媚到极致,媚得像能让天地为之战栗。 眸光微勾,唇角微挑,宛如妖狐滴血,花蛇吐信。
她双腿微分,双手撑在祭台之上,缓缓弯腰,那对雪白浑圆的臀瓣高高翘起, 对准着天魔的方向。
臀瓣丰隆紧实,晃动间如凝脂泻月,雪色微光下蜜缝微张,润泽已然泛出, 水光潋滟,仿佛一只甘愿就地就死的艳兽,翘首迎主。
她微微一颤,臀瓣轻轻一抖,像在撒娇,又像在发情。
而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酥得仿佛能软化铁石:
“还站着做什么?”
这一句说出,她眉梢轻挑,蜜臀轻晃一下,肉波荡漾。
那动作,分明是主动递交,是勾魂摄魄的邀插请。
天魔道人喉头滚动,龟头剧颤,丹田震荡,气息陡乱!
他真气走偏,护体神光倏然一暗,魔魂之海中,赫然划过一道无法愈合的裂 痕!
也就在这一刻——
完颜胤忠如猛虎下山般破雾而出!
他手死握那根连锁的巨型铁桩!
脚踏山岩,借着冲势,用尽全身之气!
“噗嗤!!!”
那根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铁桩,从天魔的后心直刺而入,破骨穿体,鲜血狂喷! 也就在这一瞬间——
“轰隆——!!!”
苍穹之上,积蓄已久的天雷,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道粗如水桶的 巨大雷龙,咆哮着,撕裂天幕,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精准无比地劈落在那根引
雷巨柱之上!
雷光顺着巨柱,导入锁链,再通过完颜胤忠手中的铁桩,尽数灌入了天魔的 体内!
一个完美的回路,形成了。
“啊——!!!”
天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凄厉长嚎。他体内的魔功 与九天神雷发生了最狂暴的对冲,整个人被一团刺目到极点的白光彻底吞噬! 随即,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整个祝融峰顶,都在这股力量下剧烈摇晃,无数巨岩崩裂,坠入深渊。完颜 胤忠首当其冲,被那狂暴的气浪狠狠震飞,如一片落叶般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之中。
许久,许久。
当一切尘埃落定,山风重新呼啸而过。
峰顶之上,已是一片狼藉。那根引雷巨柱已然熔化,玄铁锁链寸寸断裂。 而那个不可一世的天魔,连同他所有的野心与霸业,都已在这煌煌天威之下, 灰飞烟灭,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
李嶷与周时羲挣扎着醒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望向峰顶。原本的祭坛,已 化作一个巨大的焦黑深坑,坑缘尽被雷火熔化,泛着惨白的琉璃光泽。坑中空无
一物。
“……天魔,死了?”周时羲低声问。
李嶷沉声道:“那一道雷,换谁也活不了。”
“完颜胤忠?”他迟疑片刻,再问。
李嶷沉吟片刻,道:“最后一刻,好像被雷势震飞……”
他顿了顿,忽又转头四顾,眉头微皱。
“黄蓉呢?”
周时羲亦怔住,抬眼环顾四方——雪尚未停,雾未曾散,天地之间白茫茫一 片,唯有焦土残烟,遍地狼藉。
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李嶷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雪中那早已冰冷的引雷巨柱,良久,低 声吐出一句:
“她早就走了。”
风再起,天地俱寂。
衡山,已在身后。
那座刚刚经历了神魔之战、埋葬了无数英雄骸骨的南岳,渐渐在晨间的江雾 中,模糊成一道淡青色的剪影。
湘江之上,一叶扁舟,正逆流而上。
船头,黄蓉与完颜胤忠并肩而立。
江风清冷,拂动着她鬓边的发丝,与那身洗得发白的素雅长衫。她的脸上, 看不出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仿佛燃尽了一切之后的、空灵的平静。 “咳……咳咳……”
完颜胤忠忽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他连忙以袖掩口,转过身去。 然而,一缕殷红的血丝,依旧自他指缝间,悄然渗出。
天雷之威,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震碎。此刻的他,不过是凭着一股至 死不渝的执念,强撑着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皮囊。
他缓了口气,看向黄蓉。她仍望着南方,风拂过发丝,侧脸清丽而疏远。 “……真的要去?”他嗓音嘶哑,却极轻。
黄蓉没有回头,只是目光落在远处一片烟波深处,过了许久,才轻声道:” 那里……有种东西,在等我。”
她语气很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困惑:“越往南走,那感觉就越强,好 像……那才是真的。”
完颜胤忠低下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个梦。
黄蓉顿了顿,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那个人的脸,也越来越清楚了。” 胤忠心头一沉。
他想问:“是谁?”但最终没问。他明白,不论是谁,对黄蓉而言,那都是 她的劫。
他缓缓抬手,轻轻搂住她的腰,动作虽迟缓,却没有一丝犹豫。
“……好。”
声音低哑微弱,却透着一种沉稳而笃定的力量,像是用尽全身气力说出的承 诺。
你的梦,无论终点是何处,是福是祸,是缘是劫,我陪你,走到尽头。 黄蓉身子微微一颤,终于缓缓抬头,望向这个始终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男人。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唯独那双望着她的眼眸,仍如初见时那般,温柔
而清澈。
她静静凝视着他,眼中那原本空灵如水的平静,终于被一层湿润的雾气悄然 打破。
片刻后,她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小舟一叶,载着一个难解的梦,与一段无悔的守护,缓缓驶入江南的烟雨之 中,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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