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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尽处月如霜 (1~4)作者:棉被王

[db:作者] 2025-06-26 14:48 长篇小说 6540 ℃

长夜尽处月如霜

作者:棉被王

第一章 沧溟堕玉诏长夜 神都的秋夜携着刀戟般森寒。蟾光冷寂地浮在碧甍朱瓦间,宛若薄霜覆上新创。巷陌氤氲的桂馥裹着檀灰陈朽,金风裹挟暗香游弋,恰似窃语不可言说的前尘。青石板上碎影斑驳,灯辉映着游魂般的面容,笙歌里蛰伏着惊悸。众生勉力维持这镜花水月的中秋幻戏,仿佛只要眉梢弯得足够殷勤,便能拭去朱夏子夜的猩红。

胭脂河面漂浮的莲灯忽地打了个旋,在涡流中碎作万点流萤——那压过月魄的煌煌明光,唤作" 夜上舟".

此间并非真舸,乃是临水而筑的琼阁瑶台,飞檐反宇间雕着百子千孙图,万盏明烛映水化粼粼金鳞,恍若浮于永夜的金阙画舫。

金丝笼里锁着最矜贵的云雀,命妇的翟衣褪作蝉翼纱,贵女的玉搔头折成步摇坠,侠女的剑穗染作胭脂络,如今尽数贬入这温柔囹圄,成了夜上舟待沽的瑶姬。

琼华厅内,蟠龙柱鎏金映烛,数十张紫檀案如扇铺展,西域氍毹上散落着碎琼瓣,莲步轻移皆踏暗香。

丝竹呕哑,觥筹错落,今宵的夜上舟较往日愈显喧嚣。毕竟晋王的剑穗缠着幼帝玉玺,将三公九卿的肝胆碾入朱雀长街的黥纹砖隙。值此中秋良辰,岂不该以美人温香作酒盏,取紫宸殿檐角铜铃为酒筹?

乐伎们伏跪蟠龙柱畔,箜篌弦上凝着未晞的香汗。舞姬纤足踏过金甃,踝间金钏随柳腰轻颤叮咚。

虬髯武夫揽着云鬓散乱的玉人。" 尚书千金?" 粗粑指节抚过她玉梁青痕," 令尊颅骨犹悬朱雀门。" 残脂凝唇,恰似金甃缝隙蔓延的夕颜。

红衣少妇指尖葡萄露顺着藕臂蜿蜒。文士骤然扯开她诃子,酥月上几道血痕宛然。" 诰命夫人?" 酒气混着嗤笑喷在她耳后," 侯爷的柏棺怕已生苔藓?" 隅角银罍倾侧,琼浆顺着侠女雪壑流入股隙。她蜷于案几,若被揉皱的薛涛笺。

屏风后金摇钗坠地,脆响湮没在贵女呜咽里。她仰倒织锦堆中,似折损的梅枝。

" 诸卿且观,此方为海晏河清。"

晋王楚定樟踞坐高台,玄色蟒袍衬得他若山岳,鎏金爵方举,满堂玉卮已如麦浪伏波。

唯他右首席上那抹素影纤尘不染。

月华裳晕着泠光,羊脂簪松挽鸦云。越窑盏在她指尖转出清响,满殿脂粉竟近不得她身前三尺。

慕璃

前时" 神都第一美人" ,今朝顶着两重云泥名号:

晋王钦封的" 长乐郡主"

夜上舟悬牌侍客的花魁。

" 璃儿。" 晋王声如洪钟," 今值中秋,不敬舅父一盏?"

慕璃指腹抚盏沿,瓷釉映烛:" 殿下贵为监国,妾身不过教坊娼优,岂敢僭越。"

莺语虽轻,却似鱼肠剑划破殿内虚妄和乐。乐伎商弦应声而断,舞姬榴裙滞于半空,连檐角风铃都屏息。

晋王眸色转晦,却未作色。楚朝临隔案倾身,蹙眉低劝:" 表妹慎言。" 慕璃抬眸,目似寒潭:" 表兄欲闻弦歌,妾可奏《幽兰》;欲饮琼浆,妾可奉玉卮;欲寻云雨……" 稍顿,朱唇微勾," ……妾身蕊宫之内,又不是未承过表兄元阳。"

楚朝临玉面生赤。

殿角忽闻青铜樽重顿檀案之音。虬髯武夫踉跄起身,醉眼乜斜素影:" 慕小娘子好生矜贵!既悬着教坊花牌,奉盏荐枕,原是尔分内事。"

慕璃凝眸相视,倏尔莞尔:" 哦?那将军欲闻清商?抑或……"

她眼波流转,寒芒中淬着三分讥诮。

" ——欲荐枕席?"

武夫怔忪片刻,酱赤面膛腾起赭色,方要发作,晋王世子楚朝临已拍案而起:" 狂悖!长乐郡主金枝玉叶,岂容尔等置喙?"

那人赧然垂首,汗透重衫。

" 李卿,酩酊矣。" 晋王屈指叩响檀木凭几,目光却胶着于慕璃云鬓," 然

既欲闻雅乐,璃儿便抚一曲罢。"

慕璃默然片晌,款款起身,广袖拂过青玉案,带起沉水香霭。莲步轻移间,六幅罗裙逶迤如积雪崩云。及至焦尾琴前,柔荑虚按冰弦,凝而未发,似待惊雷。 初弦乍迸,似昆山玉碎。

奏的是《广陵散》至哀至烈之章——聂政刺韩。冰弦铮铮若铁骑突出,幽咽似孤鸿绕树。满堂朱紫渐次寂然,纵是莽夫李某亦呆若泥塑。

晋王眸光晦暗。廿余载前,胞妹楚洛薰亦这般素衣抚琴,奏此绝响。彼时伊人巧笑倩兮:" 阿兄,此曲说的可是士为知己者死。"

而今斯人已逝,而其骨血却以同一阙清商,化作诛心鱼肠。

琴音渐作金戈之鸣,慕璃玉额沁汗,鸦云粘腻桃腮,衬得霜肌愈显寒素。素手犹自翻飞,恍若不觉。

待得七弦俱寂,满殿若古墓。

" 好个《广陵散》。" 晋王拊掌,笑意未达眼底," 然璃儿可知,聂政终局?

"

慕璃扬眸:" 车裂于市,肝脑涂地。"

" 谬矣。" 晋王缓身离席," 是青简留名,万古流芳。" 他踱至琴台前,"

恰如尔父慕子慎。"

慕璃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 当本王恨他?" 晋王低笑," 非也,本王甚敬之。惜哉……" 玄色蟒袖拂

过慕璃肩头虚无的尘埃," ……偏要与孤的江山为敌。"

凝睇垂首不语的慕璃,晋王蓦然缓声:

" 夜上舟寒露侵骨,璃儿明日便迁回长乐宫罢。"

慕璃默然良久,终是摇首。

" 也罢。" 晋王轻掸蟒袍" 然既栖身此间……" 袍角翻卷掠起残香" 夜上舟

的规矩,便坏不得。"

慕璃仍跪坐焦尾前,望着那道山岳般的玄影渐次吞噬鎏金烛光,最终与蟠龙柱上的金漆融为一体。

宴至中宵,鎏金烛泪积如小山。待晋王称倦摆驾,满堂朱紫顿作魑魅。 绫罗委地如残红零落,玉体横陈似寒梅卧雪。琉璃樽倒,琼浆濡湿流苏枕;蟠龙柱晃,金漆蹭脏芙蓉面。殿角古琴弦断三根咽,琴腹暗藏揉皱鸳鸯帕;菱花镜碎胭脂乱半奁,匣底深埋褪色合欢结。

满室浮动的再不是沉水香,而是麝兰甜腥掺着稠白浊腻,似雪后腐梅混了陈年血锈,在暖炉熏蒸里酿成黏稠的春醺。

慕璃独立飞阁,凭栏望月。金风掀起广袖,露出凝脂雪腕。

身后响起熟悉的玉磬声,她未转身。

" 表兄亦来劝返宫闱?"

楚朝临默然须臾:" 前番……是某孟浪。"

彼夜他酩酊闯阁,原想见的是泣露海棠,却逢冷月栖枝。少女对镜描远山黛,闻声不过淡淡相询:" 表兄欲璃儿如何侍奉?"

残存理智寸寸崩解。唯记他扼着那段雪颈贯穿蕊宫,蟒袍裹着素裳在锦衾间翻涌。身下玉人却似棺中瓷偶,空洞杏眸凝望承尘彩绘。

" 何须告罪。" 慕璃轻笑," 这副皮囊早……"

" 你欲求死。" 楚朝临截断话头," 刻意触及父王逆鳞,不过求鸩酒三尺。

"

慕璃倏然转身。月魄浸染素纨,眸中星河璀璨:" 表兄可愿成全?" 楚朝临气息骤乱。忆及总角之年,粉团似的小娘子攥着他袖角,糯声唤着"朝临哥哥".彼时明眸亦这般璨若辰星,却盛满蜜饯甜香,非如今日之……决然。 " 活着。" 他忽地跨前,解下狐裘覆于伊肩," 活着方见山河终局。" 慕璃怔忡。氅衣犹存体温,沉水香混着铁衣寒——却是经年征伐的血气。 曲廊下河水碎月成鳞,恍见阿娘枯枝似的手攥住她雪腕,喉间痰鸣混着药苦:" 璃儿……莫学阿娘……要活得……长长久久……"

远处谯楼更鼓惊破残夜,仲秋将尽。楚朝临方欲离去,忽闻身后轻唤: " 朝临哥哥。"

回首惊见冰魄乍融,她唇畔绽出的笑靥,较瑶台琼苞更灼目。

经年未曾闻此称。

" 多谢"

夜岚卷碎呢喃。

楚朝临蓦地参透,眼前看似蒲柳的少女,骨子里浸着慕氏风骨淬炼的剑脊。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苟活之痛,尤甚凌迟。

他突然仰天而笑,声震飞甍,笑纹里盛着廿载青梅涩,浸着三更寒露苦,笑着笑着竟呛出泪来,似癫似醒间踉跄跌入阴影。

檐角铁马叮咚,恍若谁在月下击节而歌:

忆昔踏月凌波女,寒潭照影惊鸿翩

素手分香戏琼蕊,玉足点露碎青莲

岂料罡风摧玉树,忽堕泥淖染腥膻

双龙戏珠破玄牝,孤鸾泣血染朱笺

更漏催时犹赴宴,蟾宫晓破未堪眠

琼浆凝脂浸冰骨,浊露混珠污雪肩

云鬓散落珍珠坠,柳腰折尽翡翠钿

屏后尚闻娇喘急,席前又见玉臂延

群狼环伺争啖肉,孤雁哀鸣独咽渊

广寒阶前群妖舞,长乐宫中众宾癫

世子按剑眦欲裂,郡主承欢眸失涟

精魄已随明月碎,冰肌犹作贡品鲜

宁化屈子沉江魄,不作飞燕掌中怜

九重恩宠皆粪土,一身污浊胜云烟

长河渐落星斗沉,独照寒潭旧时颜

第二章 赤烬燃绡映未央 三更漏断人初静,仲秋杳逝梧叶萧。蟾光斜度琉璃瓦,冷看苍生劫未消。 城南荒废茶寮内,藻井蛛丝悬着枯叶,朽梁缝隙间秋蛩断续。漏瓦筛下的月刃将人影削作断简残篇,七八道佝偂身形在尘埃中明灭。

" 都齐了?"

声若焦桐断弦。靛蓝布衣的男子背对残烛,半面湮于幽暗,襟袖虽磨出云絮白痕,却浆洗得棱角如裁。

" 余者尽凋。" 隅角传来凄怆惨笑,青衫书生手指蜷缩成爪紧扣虫蛀木案," 张祭酒毙于诏狱鼠啮,王侍郎腰斩朱雀门,贺大侠……" 喉间骨珠滚动,声似呜咽," 被拖于马后,唯剩半副骨架……"

满室死寂如棺。

不过季前,彼等尚是:

清流骨鲠谏臣躬,慕苑门生儒道崇。

剑荡江湖邪祟尽,胸藏锦绡国子鸿。

那时满斟雄黄酒,指天誓日要还乾坤朗朗,殊不知晋王的罗网早已笼罩四野。 当夜腥风烙进骨髓——

金柝惊破残更,铁骑碾碎玉漏。朱阙前血凝膏,青砖隙嵌碎齿。有白面书生被长枪贯胸钉入门匾,有虬髯汉子遭乱刀斫作人彘,有垂髫小厮被马蹄踏碎颅骨,更有闺阁稚女临刑前咬舌自戕。自以为孤忠,原是伶人戏。

" 错矣……" 蓬首女子突然开口,怀中残剑嗡鸣,剑格血痂犹存。" 不该听

信赵中丞' 禁军倒戈、晋逆势孤' 之言……"

" 住口!" 虬髯汉子怒起拍案,烛泪溅落如血" 赵兄被穿心时,犹嘶吼' 速

遁' !若通敌,何至……如此?"

争执声如枯叶坠潭,须臾寂灭。

长久的缄默。

" 错矣……" 忽闻青衫书生颤声:" 自始便错。"

" 何错?"

" 晋逆屠刀,非为我辈。" 书生抬眸,血丝如蛛网覆瞳," 纵容谋逆,只为

借机涤荡朝堂。三月间,三公尽黜,六部堂官更其五,九卿列班空其七。" 指甲掐入掌心而不觉," 陈阁老何辜?林尚书何罪?不过碍着他改天换日!我等义举,恰似递刀与虎狼!"

蛾扑残烛,灯花爆裂,残翅犹作垂云状。

" 慕公……" 有人哽咽着吐出禁忌称谓," 若先生在……"

寂默噬人。

慕公英魂已殁。殁在诏狱最深处,新伤覆旧痂,腐肉生蛆虫。狱吏言其弥留之际,仍以指蘸血书壁,然最终捧出的,唯余赤绢半幅,朱砂漫漶难辨。

" 待。" 蓝衫客终于开口," 待天时。"

" 待到几时?" 青衣书生霍然起身,竹簪迸落," 家父悬梁明志,家姊投缳

守节,拙荆……拙荆被充入夜上舟时已有三月身孕!连小师妹都……"

语塞如鲠。众人皆见起那抹素影——慕璃,昔年琼林宴上七步成诗的冰魄,今朝夜上舟中承欢献媚的玉壶。

" 活着。" 蓝衫人望向檐角明月," 活着便存薪火。"

薪火?

这词烫得人心口生疼。

北风穿牖过,呜咽似鬼哭。孤蟾窥破牖,冷照七影凋。昔年挥斥方遒的玉面郎,今沦暗渠深处藏形鼠;曾经执剑安邦的青衫客,现是通缉像上无脸囚。

" 无望矣。" 书生颓然跌坐," 满盘皆输。"

无人辩驳。

暗处忽闻嘶笑:" 吾辈生如魍魉,死若飞灰,究竟执念为何?"

不必作答。

自刻骨中——

为诏狱里血书残痕,为朱雀门悬颅不瞑,为夜上舟碎玉蒙尘,为承欢宴倔强月白。

更为这残躯里,尚未凉透的丹心。

寒鸦掠破残垣,枯翅裂开铅色穹窿。荒寮内尘网簌簌,抖落经年灰霰,恍若昆山微雪崩。

" 遁乡野。" 青衣书生猝然昂首,眸中赤络织成火网。

此言若石坠寒潭,满室愕然似波荡。

隅角嗤声复起:" 慕苑高徒竟效躬耕?倒该备齐耒耜。" 说话者乃整夜抱剑蜷缩的落拓文士,笑声裹着腐气," 只是莫再携《论》《孟》。"

书生不语,自袖中抖出赤绡残卷,指腹抚过漫漶朱砂:" 诸君可知乡野何状?" 袖风卷起霉尘," 剿逆捐、行脚银、润笔费、辛苦钱,五口之家岁入十石,岁赋十五!"

骤然拍案,陶盏震跳:

" 卖女?不够!拆椽?不够!终至——" 喉间迸出兽鸣," 易子析骸。" 血绢粘着枯桑,叶脉褐斑斑驳,不知是泪是血。

" 与尔何干?" 虬髯客暴起,烛焰映得伤痕泛紫瘆人," 庙堂朽矣,豪强啖

骨,胥吏吮髓,吾辈算甚?丧家犬尚能摇尾乞食……"

蓬发女郎忽以剑鞘刮地,厉响撕破死寂:" 沧州曾见一村。" 声若吞炭,"县令征剿逆捐,无资可纳,衙役夺耕牛。老丈阻之,毙命阡陌。其女……" 玉指掐入掌心," 充作税资,三日掷出县衙,躯体腐半。"

满室骤静,唯闻浊息如勒颈之索。

蓝衫客屈指叩案。三长两短,正是慕公昔年论道之律。

" 续说" 他目示青衿。

" 晋逆欲篡,必抚黔首。" 书生蘸冷茶渍画疆," 然其所抚,岂是荷锄之辈?

" 指甲劈开霉斑," 纵豪强兼田,许私征赋;戡乱钱、防河银、保甲捐……" 每念一词,指甲便深掐木隙,木刺扎入甲床犹不觉," 最可怖乃白役,无牒无凭,凶逾豺虎。破门劫掠,粒米不遗。无物可抵?拆梁椽,掘灶砖,甚者……" 喉结滚动," 发丘掘冢!"

虬髯客掷来皮囊:" 饮罢!"

烧刀入喉,灼穿肺腑。书生呛出血泪,他抖开赤绡,慕公遗墨竟在血渍中骤明:

“待火炽而薪不尽”

骤风吞烛,乌云噬月。茶寮骤堕幽冥境,骤燃数瞳星火明。

" 淮北有野泽。" 蓝衫客喉间滚着血气," 黄龙摆尾,十村九墟,却淤出万

顷沃野。庙堂争牒文、藩镇抢界碑、豪右夺田契……" 五指深剜木纹," ……独弃饿殍无人顾。"

" 呵呵呵呵哈哈……"

“非遁世……”落拓文士笑癫狂,火折骤亮映疯眸," ……乃焚天!" 残烛爆尽灯花,蓝衫客裂血绢为七,人手怀藏残烬。

" 冬至夜,柳沟驿。" 语毕烛灭,墨色吞噬众生," 若逢不测……" " 泉台候君。" 七声叠如丧钟。

梁上簌簌——终是蛛网难承,枯叶堕入尘灰。

晓露凝枝,寒砧催月……

青衣书生剥去襕衫,裹上褐布百衲衣,草绳束腰若潦倒村塾腐儒,晨露浸透麻履,见皂隶持水火棍逼课,老妪匍匐啮土,襁褓婴啼似幼猫呜咽。书生广袖内双拳虬结,低眉疾趋,甲床沁血犹不觉。

蓬发女郎裹残剑于青囊,扮作丧夫镖娘。临河渡水,但见浮尸如梭逐流,阖门投河的佃户。伫立矶头,忽自褡裢抖出半吊永和通宝,扬入浊流。" 买路资。" 她目送浮尸东去," 泉台道阔,莫阻后来客。"

虬髯汉子作苦力脚夫,挑炭担过市。遇豪绅锦辇出巡,后系佃户十二,麻绳贯颈若牵彘。少年踉跄扑地,骤遭马蹄踏断龙骨。汉子佝偻挤入人潮,往嚎哭老农怀塞碎银,反手摸走护卫瘿木腰牌。

落拓文士最是狷狂。散发跣足于闹市击缶高歌:" 金罍盛尽苍生血,玉馔烹干黔首膏!" 衙役来擒,笑跃溷藩,爬出时浊气冲天,蛆虫缠颈,连乞儿皆掩鼻奔逃。癫态至此,竟成护身灵符,无人敢近。

晷移漏换,长影逶迤阡陌……

但见……

寒鸦掠影黯长天,七子停眸问昊天。

残阳泼赤染巅云,恰似血火焚夜延。

饥民争噬观音土,羸子犹嘬尸乳涎。

老叟折肱充爨骨,少妇插标鬻命钱。

人间炼狱谁曾见?不见菩提只见渊。

亥时更漏方咽,夜上舟三叠琼阁孤灯如豆。蟾光透雪青纱帐,在紫檀地衣铺开银蓝晕痕。慕璃斜倚酸枝木海棠榻,素手执鱼书一函。月魄沐其侧颜若新雪雕琢,睫羽垂影纤毫可辨。苏合香雾袅袅,终不敌焦帛苦息,烟箓翻涌凝作故人蓝衫轮廓。

" 小主,李嬷嬷问今宵……" 翠衫侍儿挑开虾须帘,正见末页信笺于鎏金狻猊炉化蝶。慕璃扬眸睇来,琉璃盏烛影在其眸中明灭,似雪原飘飖磷火。侍儿喉间一窒,余音转调:" ……可愿悬牌?"

霜腕自月白云纹广袖出,轻叩缠枝莲纹案:" 倦矣。" 指腹犹沾鱼书余温,冷似握雪。雕花槛窗忽卷金风,吹得案头《玉台新咏》簌簌翻页,恰驻班婕妤《团扇》篇。

侍儿偷觑屏风剪影,玉项若鹤颈永昻,似候斧钺临项亦不折。自堕夜上舟,多少贵女哭断九曲肠,唯这位长乐郡主将嵴骨淬成青锋。

" 尚有余事?" 慕璃骤启檀口,惊得侍儿险碎越瓯。

" 奴这就……"

" 传李嬷嬷。" 青丝忽垂一缕,扫过笺灰," 将西厢丙字房妊妇拨来,往后

洒扫庭除。"

侍儿手中秘色瓷盏铿然。那位怀胎六月之犯官妻室?前儿才在嗜虐恩客鞭下见红。" 小主,嬷嬷恐要……"

" 她不敢驳。" 慕璃绾回垂发," 再唤南院甲字三号芸娘。" 指腹抚过薛涛

笺," 与她说,下浣花魁献艺,我出阁操缦。"

" 使不得!" 侍儿倏然伏地,泪珠溅檀木绽墨梅," 小主贵体……何苦……

"

月魄悄攀绞缬纱裙。这袭银白留仙裙乃晋王府贡物,廿四绣娘经月方成,行步时暗绣蝶恋花纹泛珠色流光,恍若银河碎星坠地。

" 去。" 慕璃转眺槛外。侍儿窥见其朱唇抿直锋棱,这百日终究在寒玉凿出隙痕。

璎珞帘琳琅渐寂,侍儿趋出甚远方觉掌心濡湿。回望那椆灯火,满夜上舟惟此间不类章台——檀木博古架列次哥窑笔洗、南田花鸟册、廷珪玄玉,若屏蔽廊外莺啼浪语,恍若深闺绣楼。

残笺灰蝶撞破槛窗,碎烬旋入胭脂河,慕璃临窗探指,冷月在其腕间凝作镣铐银光。

" 且去。" 她凝望玄蝶纷堕,轻喃似与故人语:

残笺化蝶绕孤檠,冰心犹淬玉壶清。

鱼肠暗藏广陵魄,幽兰裂夜候龙吟……

第三章 璇玑咽麝堕金阙 秋露未晞,承天门外以朱紫成阵。

偏殿飞檐垂残夜,蟠龙金柱湿雾缠。五六重臣鹤立廊下,绯罗公服凝寒露,晨光里泛靛蓝幽芒。

" 白露将至,朝雾愈寒啊。" 吏部尚书陆文昭捻着银髯,指肚触到几茎霜丝。

晨起才用乌香膏染就的青鬓,此刻洇出斑驳灰迹。

" 礼曹所呈祥瑞册,已陈监国案前。" 礼部尚书崔明远摩挲牙笏螭纹,低声如蚁语," 终南现白麟,太庙栖丹雀,皆天命之征。"

兵部侍郎王延龄腰间蹀躞金扣震响," 何须繁文缛节?直教黄口小儿写逊位诏便是。总角稚子,尚带乳息,啖个糖酥都要嬷嬷吹凉。"

" 子茂过躁。" 陆文昭轻抚袖口蹙金云蟒,声若古井," 尧舜禅让,贵乎名

器。三辞三让,方合礼法。" 冠上梁冠垂下的青玉珠微微摇晃。

“礼法?”户部尚书郑怀瑾眯起丹凤眼," 还不够周全?慕逆党羽尽诛,朝堂要津皆换心腹,便连翰林院那群迂叟,都褪了三茬雪袍。"

" 鄙夫陋识。" 御史大夫周勉紫袍微振," 白麟现则圣主出,赤乌至则旧朝

替——这些是要镌太庙金匮的。"

" 金匮?" 王延龄嗤声如裂帛," 周大夫莫忘,不足来月,少主便要行开蒙,

若用了新元……"

秋风忽卷金铎,铜舌撞破死寂。

" 断不可为!" 崔明远牙笏迸裂细纹," 冬至圜丘祭天,最宜行禅让大典。

" 老眼掠过太庙方向,压低嗓音," 届时苍雪覆坛,正好掩去……" 余音戛然,众皆明其未竟之言——掩去幼主啼泣。

桂香骤浓。陆文昭抚掌轻笑:" 说起慕英老儿……" 声若蝮信舐耳," 至死

不知自己不过监国棋枰上的刍狗。"

" 正是。" 郑怀瑾掸拭根本不存在的浮尘," 若无此獠,监国何来由头涤荡

玉宇?"

周勉忽压低嗓音:" 那厮在临刑前的血书……"

" 哪来的血书?" 王延龄嗤笑如枭," 诏狱虿盆里的囚徒,十指尽断,舌根

被剜——" 话音骤断,因见世子蟒纹曳地而来。

玄色蟒袍曳过露阶,在晨光中犁出鸦青迹痕。楚朝临把玩着青玉韘,寒光淬得指节嶙峋若寒玉。众臣慌忙作揖,梁冠犀角相击,玎珰如碎玉。

" 诸公雅兴不浅。" 楚朝临驻跸滴水檐,目光如刃扫过鹄立百官," 议祥瑞?

"

陆文昭趋步近前,笏板险触蟒纹:" 议冬至大祀之日行禅让典仪……" " 善。" 楚朝临截断谄语," 万不可逾年改元。" 蟒纹袖角掠过金扉,震落

宿露如泪。

众臣股栗。崔明远拭汗如浆:" 断无差池!太常寺正在赶制十二章服……" " 祥征锦上添花耳。" 楚朝临抬手,青玉韘映着朝晖," 要紧的是——" 指

尖轻叩汉白玉栏," ——不该留的,须焚作劫灰。"

这莫非要……

庭前寒鸦骤啼,众臣股栗如筛。

金钟忽鸣,惊起寒鸦。

" 新朝年号……" 崔明远颤巍巍呈上紫檀匣," 拟有三:天授、承运、永昌

……"

楚朝临已转身。朝阳为其侧颜熔金,蟒袍鳞纹泛着冷光:" 这等琐事,何须问我?" 轻笑没入晨钟," 父王常教诲——"

铁马声骤吞余音。然众皆辨其唇语。

分明是——

" 天命在我。"

" 世子殿下龙章凤姿,颇有圣祖遗风。" 陆文昭鹄立丹墀,目送玄鳞纹蟒袍渐次化入晨曦," 尤是那双瑞凤目,恰似昔年……" 舌尖忽被烙铁烫般卷回,生生咽下" 长乐公主".

金铎惊风,众臣默然垂首,缄默里浮着不可言说的谶讳。

" 说起长乐……" 郑怀瑾忽地前倾,獬豸补子映着曦光狰然," 昨核“夜上

舟”《承恩簿》,那位共侍寝二十七客,承露三十七度。"

夜上舟何地耶?

老臣们以目相询,俱窥见彼此眼底浊浪。

是命妇褪翟衣委地效犬彘之姿的椒房,是贵女衔缅铃诵《女诫》的闺塾,更是侠女经脉封银针,化作春宫二十四式的肉屏风。司教嬷嬷精擅奇技:昼夜浸淫暖香丸,蜜蜡滴蕊宫凝颤,羊肠注膏启玄牝,玉杵捣药润琼田。纵使玉洁与冰清,难逃春潮透重衫。

" 说来明逢旬日。" 崔明远喉间骨珠滑动,牙笏抵住髀骨," 夜上舟花魁献

艺……"

" 今回抚琴者……"

" 偏逢那人……"

" 竟轮至她……"

豺瞳俱起绿芒。似见那抹清影在怀:冰魄瞳仁浸雾霭,啮破绛唇泄娇喘,最是那支歪斜的羊脂簪,亟待亲手簪回蓬松鸦云鬓。

然宦海老狐最惜顶戴——盖因无人参透,晋王对那外甥女藏的,是存着饲虎的狠,抑或豢雀的怜。

" 当——"

景阳钟裂晨昏。

" 当谒龙颜。" 陆文昭正了正犀角笏。

众臣整饬梁冠,齐望胭脂河方向——夜上舟飞檐翘角沐晨曦,恍若女子皓腕悬梁。

正道是:

群臣鸟散齐望东,朱阁深藏烛影红。

楚氏洛薰承凤诏,长乐封诰两代同。

母居明殿披霞帔,女陷永宵囚玉笼。

宫阙巍巍光不及,夜阑独对烛摇红。

碧瓦朱甍擎夜天,夜舟浮若鲲饮涧。千盏琉璃宫灯泼金入河,鎏金波泛着酒池肉林的糜艳。檐角铜铎每颤,辄惊起雕栏缠绕的麝云。回廊深处偶泄嘤咛,旋被箜篌裂帛声绞碎在九曲水榭间。此处永是销魂蚀骨夜,诰命褪翟衣系鎏金链学牝犬嗅尘,闺秀跪金砖口衔缅铃诵艳词,巾帼侠客玉体缚于机关八宝床授二十四式,每夜皆有新折的傲骨在觥筹间碾作齑粉,恰似檐外积年未扫的残红。

千盏琉璃夜上舟,叠焰噬骨蚀画楼。金蟾垂涎蚀画梁,楠柱缠春吐信忙。摇铃脆,泣声碎,急弦裂帛哪堪缀?

贞珉褪,堕钗秽,鲛绡委地胭脂沸。囚莺犹啭霓裳破,寒灰空祭薄命蕊。残妆坠,笼影邃,琉璃烬葬浮春髓。

此间正是噬魂不吐骨的葬春窟。

花魁旬日献艺本是常例,或抚焦尾半阕,或舞惊鸿数旋,无非教恩客验看驯化火候。独今朝,未及午时便有青帷暖轿络绎驾临。戌时未至,末席鎏金琴帖已裹蜀锦呈入密室。

引路婢擎着琉璃灯在暮色中晃出暖晕,方引那袭锦袍踏入月洞门,便撞见廊下滚圆的剪影。

" 苏明府倒是殷勤。" 蓝衫文士以湘妃竹扇掩半面,露出的眼尾堆叠细鳞纹,

正是刑部杜侍中。被他称作明府的锦袍客腆腹而笑,额庭珠汗随颤动泛起油光:" 杜贤弟说笑,君不也踩着暮鼓来?上月梨园捧新角,可未见这般亟欲尝鲜……"

寒暄未竟,西廊忽起错乱跫音。少年郎君正被引往焦尾阁,月白暗纹直裰在满楼锦绣间恍若孤鸿,羊脂玉佩随仓皇步履乱晃,倒似惊鸿振翅。

" 哟!谢小侯爷?" 苏明府眯缝肿泡眼窥视廊角。

" 老侯爷灵柩入土方百日……闻说监国特赐夺情袭爵,昨才除缟素……" 杜侍中以扇抵颌,压低嗓门," 怎生这般亟不可耐?"

" 雏儿破瓜耳,这小子追着那位跑了四载诗社……" 苏明府摩挲三叠下颌,肥掌比出骇人数目," 听闻典卖祖田,才换来一纸……" 语未竟,忽闻远处" 哐啷" 一声,见少年撞翻青铜鹤灯,正惶然去扶,却被侍女柔荑轻阻。

杜侍中收回眸光喟叹:" 琴帖之贵,尤胜通天犀角。自那位执琴的消息走漏,神都多少双招子盯着十二金丝帖?严老鬼连新得的秘色瓷都献与陈貂珰了!"

锦袍客抚着腰间蹀躞带鎏金钩,自嘲道:" 贤弟岂不闻,琴贴贵逾虎符?愚兄赴七席鸿门宴,舌苔都浸成糟粕,方换得这方寸雅座!"

" 谁曾料想?" 杜郎中倏合湘妃扇击掌," 原当存三分体面,竟当真将这无

瑕瑾瑜……"

" 弃于浊淖任攀折?" 廊角转出鹰目男子,紫绫袍细看竟是霰雪锦寸寸浮金,

" 二公可是在博局下注了?听闻‘绛绡会’与‘素纨盟’斗得酣热……"

众皆露暧昧之色。所谓" 绛绡" 赌的是花魁可会春潮带雨," 素纨" 押的却

是冰魄能否守宫凝砂,终不过是以玉人碎骨为骰,掷向欲海赌枰。

藤萝掩映处忽传谈笑,假山瀑声裹着谑语。

杜郎中眯眼细辨,折扇遥指:" 那不是告病旬日的李祭酒?奏疏言足痹难行……邓佥事以为?"

" 痹症?" 鹰目者邓佥事抚掌哂笑:" 昨见太医院案牍盈尺,今观其步履如

御风——怕是焦尾瑶琴有续命奇效。" 尾音拖曳如蛇信,惹得周遭窃笑成浪。 然笑纹里皆藏诡谲。李祭酒对席刘将军,胞弟赴冀州剿逆,暗吞军饷几何?含笑徐太常新纳的两位如夫人,可都是夜上舟流出的罪眷?昨日早朝最先递劝进表的张侍郎,此刻长髯捻断几茎?……谁人袖里不笼着三五个鬼胎?

谑笑间已至晴雪斋,老鸨绾着堕马髻候在朱槛内,鬓间点金步摇随万福轻颤:" 贵客踏贱地,蓬荜生辉光。" 语似蘸蜜," 今宵琴韵非比寻常,保准教诸公神魂俱醉,犹入广寒聆仙乐……"

檀门启处,暗香凝如膏脂。十二张紫檀圈椅铺苏绣锦垫,作偃月阵环抱中央蕉叶式琴台。穹顶十二连枝鎏金灯下,冰弦映着螭纹琴轸,焦尾处嵌着夜明珠雕作蟾宫状。

杜侍中眸光骤凝,那琴座竟耸着白玉虬根!七寸柱身蟠龙筋暴起,铃首泛着珍珠淫泽。两婢正调试机括,每转半轮,那凶物便昂首一寸!

" 郡主竟是骑乘此物抚弦……" 苏明府肥躯剧颤,恍惚见得冰魄玉人被迫颠簸,足尖绷断冰弦,雪绫中衣透出红梅绽蕊的窘态。

众宾浊息渐粗:东席严盐使不断舐唇上凝脂;西席户部王给事中裈袍已现不雅隆起;末席谢小侯僵若木偶,玉耳赤若涂丹,耳后飞霞染透,掌心紧攥诗会时拾得的罗帕……

四婢素纱蒙面,焚起龙脑瑞霭,袅袅烟篆缠上琴台四隅,但闻铜壶滴漏涩,满堂禽兽俱屏息,恍闻浊世咽泪声:

漏断更催涎欲滴,兽瞳灼破素绡绫。

盐枭抚裈涎垂沼,侯爷啮帕血沁绫。

祭酒伪咳掩浊喘,佥事蛇信舐剑棱。

最是将军胯间刃,鞘藏腐蛆十万兵。

蟾宫珠陷淫蛟窟,焦尾冰封豺狼睛。

敢问广寒清虚府,可堪闻此肉屏腥?

烟篆蟠柱绞春髓,龙涎焚尽玉壶冰。

莫道金屋藏娇客,尽是冢中枯骨形。

第四章鹤烬凝徽泣广陵

更漏如刀,将光阴削作齑粉。鎏金博山炉吐出第三轮麝云时,老鸨霍然击掌,十二盏明角灯应声转作胭脂绛,将满室浸入欲海彤霞。

" ——吉——时——至——"

鸨母拖长的唱喏似蛇信舔舐冰鉴,激得满座蟒袍玉带间暗潮翻涌。

" —恭—迎—长—乐—郡—主—"

金铃碎响先破重帷。月白云裳虽裁短三寸,行止间仍不泄纤尘,唯右踝缠枝金钏随跫音泠泠。每步皆踏在《霓裳羽衣》节拍上,猩红氍毹映着雪足恍若寒梅点血。这般端方行止,竟是要赴那吞玉噬冰的极乐刑台?

及至琴案前蓦然回身,广袖翻涌如云破月出。敛衽而立时鸦鬓松绾白玉搔头,青丝垂瀑溅落雪肩。烛火侧照勾勒纤秾:酥月虽非丰腴,却在束腰裙裾间挺若新雪;楚腰细堪环佩,偏续着满月般的雪股;最是那双修颀,薄绸难掩名剑出鞘的锋锐轮廓。

" 请郡主示仪。" 鸨母忽作太庙司礼腔调。

慕璃合袖齐眉,云纹广袖若天河倒悬,露皓腕霜雪半寸。正是前朝《乐经》所载" 凤仪九韶" ,唯祭天地社稷方可行之。折腰叩首间青丝垂落粘绛唇,肃穆古礼平添三分悖乱。屏风上纤影与交颈鸾纹重叠,恍若丹青化妖。

满座喉结滚动声如蛙鸣。这般用祭器行溺的亵渎,较之肉帛相见更蚀心魄。李祭酒枯爪紧攥青瓷盘,裈袍已洇出浊痕——这皓首穷经的老儒,竟在古礼完成的瞬息泄了元阳。

三息礼毕,少女拂袖起身,眸光澹澹扫过众人,如拭去案上浮尘般从容。 晴雪斋异香稠若蜜髓。鸨母忽抖出鎏金拂尘,玉柄缠金丝叩响琳琅:" 古来赏琴先辨冰弦质,今朝品玉当鉴润泽度……"

尾音陡转戏腔裂帛:

" 请诸君……鉴玉!"

慕璃素手轻搭锦缎裙裾,皓腕沁出霜雪冷辉。月白云裳垂落的褶皱蓦然凝滞,丹蔻染甲若新雪绽五瓣寒梅。犹似弈者执玉落枰般从容提裾,层层叠叠的月华绡如水漫卷,将礼法尊严寸寸剥蚀,裸出玉魄本真。

初现的雪踝纤秾合度,骨节莹澈如供旃檀山子。缠枝莲纹金铃卡在骨窝,十二金叶暗缀内壁,颤声似冰凌碎玉,每声皆似拂过檀郎心头最痒处。

帛裂声惊醒佩玉叮咚。这小腿何等造化,跟腱若新月破云,腿肚似凝脂覆雪,膝弯收束如妙笔提锋。灯火映照下肌理泛着珍珠晕彩,恍若宣州紫毫蘸取初雪研磨的墨色。

裙裾攀至膝上三寸,圆润膝头似倒扣的邢窑玉碗,通体无褶无痕。常人在此处难免沉积暗斑,偏这道冰障通透如琉璃,淡青血脉若游丝描勾勒,关节处粉晕恰似雪地飘落的垂丝海棠。

待绫罗升至腿根,满室骤闻瓷盏倾覆声。这段玉股丰润不臃,凝脂间隐现柔韧,恰似雪地里新掘的玉笋犹沾瑶台灵气,唯有烛焰跃动时浮动的柔光,印证此乃血肉凡躯。

鸨母假意掩唇轻咳,云裳悬于幽谷毫厘处,玉笋似的五指松勾衣角,将春光锁作一线天隙。犹如天蚕吐尽最后一缕丝,将断未断勾着十二重浊息。

这般欲拒还迎的磋磨最是诛心,恰似刽子手悬刀三寸。

满室权贵恍若被灌下整盏茱萸煨过的梨花白,辣意自舌尖直灼丹田。唯谢小侯攥裂了袍角银纹,余者尚能端持" 赏鉴瑾瑜" 的体面。然绸裈下怒张的轮廓早已林立如戈,暴露出掩不住的饥渴。

屏息。

连窗外扑火的秋蛾都敛翅噤声。十数双浊目紧锁那段冰肌

" 贵人久坐劳神……" 鸨母轻撩鬓间碎花," ……可要细品郡主妆奁?" 将

" 郡主" 二字念得九曲回肠,满意见得前排陆侍中捏裂了湘妃竹扇。

金钏骤响清越。

" 簌——"

终幕猝揭。如贵女晨起挽湘帘观雪。曝露的秘处令烛焰尽黯,这岂是凡尘应有的景致?双阜如初雪堆就的玉馒头,肌理细腻无杂无疵,甜白釉般莹润的雪脂间,藏着一线天光紧锁的贝阙。连那粒珍珠都裹在暖玉中,这般雪霁无垢的妙处,原是顾恺之绘《洛神赋》时臆想的仙姿,竟现于浊世。

满堂哗然!

" 竟是《洞玄子》所载的含珠蚌!" 西席文士探出临帖的纤长二指," 某弱

冠时在青城山见过前朝双修秘卷摹本……"

" 白虎守玄牝……" 隅角灰袍老者浊气喷涌," 老朽翻遍宋版《天地阴阳交

欢大乐赋》也不敢信……"

连素来矜傲的王给事中都憋成霜柿色,齿痕深陷下唇,瞳仁锁着雪阜间微闪的露痕。手中捻的迦南木串挤碎三粒犹不自知。

谢小侯更是不堪,诗书淬炼的从容面具寸寸崩裂。整个人恍若丹炉炸开的赤丹,脖颈筋脉暴起如绞紧的弓弦,似要自七窍喷出玉浆。

此刻晴雪斋恍若掷入炼妖炉,烫得众人皆见心魔幻象。那幻景催着精血往腰下汇,汇成随时喷薄的火山熔岩。

鸨母凤目横扫满堂痴态,唇畔凝着餍足的笑。

" 请诸君品鉴——"

尾音尚悬梁宇,慕璃已提裾款移。金钏清越,双股流转甜白釉般光泽,步姿若闺中折梅,酥月未颤,鸦鬓未乱,连踝间惊铃都合着《清商》古调。

谢小侯首当其冲,指节战栗如风中残烛,少年郎几乎以气声告罪" 唐突" ,方敢将指尖触上玉门。触碰刹那骤缩如触赤焰,复又鬼使神差覆上,温润逾羊脂冻墨,又胜三分肌理绵软。终在众人哂笑中将半指挤入紧闭天关,被烫得急退,指节犹挂晶莹珠露。

苏明府老辣得多。两掌掰开雪阜,暴出粉嫩贝纹。偏这玉人冷性天成,任他揉捏亵玩,玄牝闭若蚌含珠。他恼得虎口抵住莲峰狠旋三匝,却发觉那粒珍珠深埋雪谷,反勾得几缕暗泉汩汩。

最堪玩乃李祭酒。枯掌覆玉阜,寿斑衬冰肌竟似蝇矢污雪。情急以尾指掘隙,老树根似的指节顶进窄缝。搅弄声湿腻如春泥陷足,慕璃提裾玉臂仍稳若执太庙圭臬。

邓佥事手段最酷列。蛇信破蕊三厘,遭媚肉推拒。凶性骤起转而揉捏雪阜,雪肌偏顽固不染红霞。指节在蕊珠画圈,却在幽谷上方半寸凹陷处触得玉体微颤。 十二双禄山爪蹂躏过后,慕璃折返之姿犹带瑶台仙仪。提裾玉指弧度未改半分,恍若方才不过下阶奉新茗,仿佛仍是琼林宴上不染尘埃的谪仙……然众人皆见清泉自玉蚌隙中垂珠,这从容愈发激得满室虎狼目眦欲裂。

鸨母望着十二道欲火追噬那截冰脊,想的非是媚骨,而是晋王秘阁里慕英血书残卷,父女二人的傲骨,终是要在这欲海中碎作齑粉……

慕璃驻跸琴畔,灯影将纤躯拉作青鸾交颈。拢裾柔荑若捧无形礼器,玉颈绷出孤绝弧线,分明是受辱姿,偏透出金马门前的庄肃。

" 老身多舌问句……" 鸨母自描金漆盘捧起鎏金匣,启盖溢出的腥甜引前排喉结滚动," 郡主这冰魄玉身,可愿承' 西天欢喜酥' ?此物取天竺优昙、暹罗黑蛟胆并昆仑雪髓炼成,涂之入牝——" 猩蔻丹刮过凝膏," 初时沁寒带三分痹,及至三寸能烧出十二分痒……"

满室屏息。

铜雀灯影斜割慕璃眉峰,鸦睫未动:" 请便。"

" 那便为瑶琴上些松香……" 鸨母合匣脆响裂空。

两婢趋前。左捧盘,右执珐琅匙,舀起融金膏浆,薄瓷似的指尖往白玉虬根涂抹。那凶物受膏泛起诡异幽光。

" ……此物虽三伏最宜。" 鸨母睨着青衣婢抹棱角,朝宾客解说:" 然前夜

试过的皆言' 胜却蜜里调油' ……" 金匙挑起胶质示众," 遇热则化玉髓,能沁七重绢帛……"

鸨母撂匙退至阑处,袖底铜铃三颤:

" 请郡主纳吉——"

众人凝睇座间狰狞异物。白玉虬根覆着蜜蜡光泽,棱角嵌满细若星辰的寒砂,遇热即释蚀骨药性,恍若自敦煌壁画里爬出的合欢夜叉。

沉水香倏然凝滞。少女莲步轻移,金钏脆响如碎玉投潭,三步至琴座前,月白云裳仍提得端方雅正。她朝满堂微福,鸦鬓垂落的阴影似轻纱漫卷,抬眸时冰魄扫过满堂赤目,激起满室无声的叹惋。

右足轻抬,雪踝掠过琴台雕纹,足弓弯作惊心动魄的弦月。金钏正垂在玉杵影中,裙下秘景愈显,玉弓满月般的足背,瓷胎般无瑕的胫骨曲线,抬膝时股间软玉透出半规羊脂晕。

莲步落定无尘,生怕碎响污了这庄重的亵渎。

满堂虎狼皆瞠目,慕璃微敞的玉股间,朱砂痣恰缀雪馒首峰。当冰肌将触未触玉杵,她悬若垂露,留出最后一丝矜持。

无人作声,唯数十道炽目织成无形樊笼,将这片清辉钉在刑台。

慕璃忽闭目,鸦睫轻颤两回,非关屈辱,而似贵女夜闻玉碎琼楼的清响,纤腰缓沉。

光阴似被拉作千年蚕丝……

玉阜初触寒锋,雪脂陷出浅涡。

" ……唔……"

绛唇褪作冷月,长睫投下的碎影如寒潭涟漪,这是百日调教间最剧的颤栗。 玉根寸进……玄牝艰难含住凶器。原是光洁无痕的贝阙,此刻竟被撑出冰绡般的透膜。两片肥润贝瓣如何吞吐首端,如何随着寸进而退缩,俱现于众目。此刻虬首尽没,唯余玉柱映着清露。

纳至三停,玉股骤绷若满弓,足踝金钏无风自鸣。原本紧闭的玄关已拓成指阔,贝纹被捋平处可见柔滑珠襞,内膜抽搐如濒死之蝶。她忽提半口凝在喉间的清气,鬓角沁出霜痕,这倔强终引得邓佥事蛇信般的嗤笑。

鸨母浮尘半掩朱唇:" 诸位观这乖肉,自会裹柱吮吸……" 话音未落,谢小侯手中越瓷盏碎地,那虬根竟将郡主平坦雪腹顶出微凸!

下沉……再下沉……特制的白玉凶器只余寸许,慕璃面色仍淡若寒潭,唯见领口冰肌浮霞。这抹艳色在清冷玉体上,恍若雪地泼血般惊心……

将将坐满之际,纤腰倏然上提半寸,众人目眦欲裂看着那吞下的凶器又被吐出一截……

鸨母忽扬浮尘破空:

" 吉时良宵安能虚度~"

此声如夜枭啼月,四婢应势而动。后列二婢倏如夜叉擒凤,玉掌压肩,将冰魄钉死琴座。

那纤腰徒然弓起却遭锁锢的景致,较之赤身裸裎更摧心胆。恰似雪鹤折翼陷于泥淖,明眸灼灼见己身渐没,随着婢女雷霆之力,玉杵重贯蕊宫。玉股骤颤若惊鹿,似琉璃坠地前最后的挣扎,终究归于死寂。

李祭酒喉间迸出鲠住的浊息。那抹冰魄玉姿刺穿他六十载风月。冰肌绷若满月弓,面上犹凝广寒清寂,唯眼尾洇开的海棠晕,泄出银龙肆虐的真相。

" 为郡主正仪——"

另二婢捧出玄柕木枷,活蟒般绞上玉股。弧口恰卡丰盈处,不伤冰肌却锁尽生机。机关" 咔嗒" 合契,鸾腿顿成桎梏,唯见雪馒间半寸玉杵寒光。

" 这……" 苏明府盯着雪腹微隆处,浊目放光," 恰似龙泉藏匣……" 喉间

滚着黏稠的惊叹。

" 请郡主束仪——"

四婢复归四隅,慕璃松指卸裾,云裳如瀑垂落,掩尽秽艳。她正襟敛衽,恍若琼闺理妆。若非额角凝着冷露、玉腮咬肌如雕,满堂皆要错认这是往昔琼林抚琴的玉人。

鸨母忽扯戏腔:

" 请郡主献艺——"

檀香骤凝,青烟悬针。

慕璃玉指搭弦,腕骨内转似舞" 流觞".触弦前却现凝滞。右指落徽时,左眼睫掠过蝶颤,快若铜鹤灯芯爆花的残影。

" 月魄临轩,焦尾暗度……" 鸨母袖底金箔如蝶纷飞," 弦惊四叠,妙手天

香,郡主当献《清商三调》!" 最后三字婉转如勾栏艳曲千回百转……

" 琤——"

初弦裂空,桂风穿牖。

泛音似寒鸦点潭,破开欲海沉腥。慕璃奏的竟是《幽兰》。冰指辗转七弦间,若苦行僧独攀玉龙雪山。" 初调" 处腕悬鹤势,指尖凝露点征位。皓腕微绷又藏于翻飞袍袖。及至" 入慢" 处,弦颤愈轻愈利。弦颤如她额间将坠未坠的寒露,精密若漏刻量沙。

七十一徽突现双弦叠震,恍若玉罄碎于冰壶。李祭酒枯爪掐入紫檀雕螭扶手,此技绝非《幽兰》古谱所有。谢小侯瞳仁骤缩,他窥见奏者腰脊三叠微澜,恰与紊乱气息和鸣,方悟先前涂抹的" 欢喜酥" 已渗髓入骨……

" 琤!"

末音凝滞,满室茶烟若钧窑冰裂。最钝者亦见金砖洇水痕,却无人敢问是泼茗还是垂珠。

鸨母振铃如裂帛:" 十二金钗启芳牒——"

谢小侯的绫帕先落鎏金盘,少年玉颈洇血透三重领缘,帛上《凤求凰》字迹歪斜几欲破绢,到底没能再看琴台半眼。少年郎哪堪见心头朱砂碾作齑粉?

" 《凤求凰》上卷——" 鸨母尾音绕梁,挑开新落的紫瑛佩," 这曲讲的可

是文君夜奔……小侯爷这等矜贵,当点《关雎》才是~"

侍婢娇捧朱漆签筒。杜郎中所点《玉树后庭花》,却在第二叠突转《贞女引》。慕璃按弦的左手尾指轻颤,冰弦骤迸裂帛声,迸出孤山积雪的泠音。

李祭酒要《湘君怨》,特翻至" 解佩" 段。慕璃调弦的玉笋忽凝滞!满堂皆闻冰弦沉响三叠,然那纤指在弦上蜷若含苞,旋又舒展成兰萼——奏至露骨处反添三分《广陵散》的杀伐,竟把艳曲弹成沙场秋点兵。几个武夫恍惚摸向腰间虚悬的剑鞘。

严盐使的《想夫怜》点破最后矜持。轮指十七转,雪腕每翻必带金钏轻漪。琵琶骨在锦裳下起伏渐促……乃至压弦的葱指泛出冷玉的惨白……

《浪淘沙》卷起千堆雪,《越人歌》惊破楚天秋。待王给事中颤巍巍呈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慕璃正转第七调。挑弦时纤躯乍现碎瓷般的裂璺,这本是极隐晦的破绽,偏被杜郎中的蛇目逮个正着,淫笑化作利刃剜进这残破的庄严。 夜上舟最擅豢养这般破碎。清露滴穿汉白玉阶的细孔,寒更漏尽未央宫的铜壶,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观赏着那截钉死在刑架上的月光,如何从裂璺里渗出琼浆。 绝望如檐角夜露,无声浸润满堂狼藉。那位仍若尺素垂云的郡主,腕间缠着的却是缚仙索。铜鹤灯影里,鬓角碎露坠于焦尾,溅起的涟漪在十三徽处凝成冰珠。

鸨母瞥过铜壶箭刻,忽拉戏腔:

" 引鸾凤和鸣——"

东西厢十二道雕门訇然中开。

薄纱裹身的玉人们膝行而入,蝉翼纱透出起伏春山。玄丝缚颈若牵犬。绛紫为诰命残辉,月白是贵女碎玉,玄墨乃侠客断剑。如驯犬竞媚,迤逦爬向各自恩主。

众芳皆作承露盘。

满室绫裂如春蚕食桑。贵客们从容分膝,有人捏着纱角拭手,纱主已乖顺垂睫。这些经年豢养的尤物最知如何取悦,舌尖逗弄要如幼猫舔乳,玉股起伏需似惊鹿涉溪。

唯谢小侯僵若枯松。足边蒲伏的正是诗社里红袖添茶的文氏小丫,未及破瓜便被父罪连坐。少女鹿眸含露仰首,檀口衔着他袍角的模样,令少年胃肠绞成利刃。

素衣婢女屈膝机关杼前。五指扣住阴刻饕餮纹的铜柄,末端连着地宫机簧,连向琴座下的九转连环璜……

" 启——鸾凤和鸣——"

鸨母喉间忽渗三分狐媚,末字拖若游丝百转。

余音未绝

" 咔嗒!"

机枢初响混着十二声呜咽,

十二张檀口衔住玉杵,慕璃腰间宫绦忽震,垂云广袖若遭雷殛荡出涟漪。素手齐按冰弦,却镇不住琴台下凶兵暴起。

众人俱窥见那具冰雕玉琢的仙躯微不可察地颤了三颤。

晴雪斋已堕欲海。承露奴的泉咽、贵人浊息与冰弦清音交织。在这幅人间极乐图里,唯琴台畔那道松姿鹤影,将破碎的庄严刺入淫糜画卷。

谢小侯双股若绞弦,文氏女的丁香舌正卷虬首,较夜上舟训导的更痴缠七分,险教少年当场泄元。少女雪额在他膝头蹭出红梅,俨然刻意效犬儿邀宠。那厢刘将军的" 烈骥" 已吞没半根玉杵,竟引客掌攥青丝前后摆弄……

半室松涛泉咽,半室箫管莺啼。

最诛心莫过琴韵染秽。当邓佥事腿间驯姬喉关锁紧时,冰弦骤迸裂帛泛音。众人抬首,但见慕璃雪颈青络隐现,硬将乱调拗回正轨。婢女窥破玄机疾摇璇玑柄,琴台暗格骤传九霄雷枢转动声,本该上扬的" 松涛" 段猝然扭曲成半声哀鸣,旋即溺于吞咽声。

徐太常裈袍下的驯妇朱唇含玉,透过锦隙窥见冰魄仙子忽然仰颈,昔年令她妒火中烧的贵女,此刻的窘态激得她发狠深啜,似要将那份清傲生啖入腹……

苏明府浑然未觉自家" 美人犬" 已锁喉关,半悬玉杵呆望琴台。最是老谋李祭酒枯爪深掐雕螭扶手,目眦欲裂观那纤背后仰的鹤势,正是暴虐贯体的明证。 转轮每进一齿,侍姬喉头便沉深三分,冰弦亦平添杂声。诸客虽享着唇舌侍奉,眼珠却皆黏着雪魄冰姿,那微微前移的雪股,已泄尽宫闱秘戏的惊涛。

文家女檀口吞吐若癫,眼角余光却偷觑琴台。谢小侯失神凝望的姿态,令她忽悟云泥永隔。这顿悟催得舌面狂扫柱身,仿佛要将亘古鸿沟舔舐殆尽……

" 琤!"

羽调本该清收,却曳出陨星般的坠音。慕璃唇间泄出半缕乱息,这破绽与她玉股痉挛的韵律暗合……

无人敢言心中所盼。却皆嗅到,那位以残魄镇弦的冰魄仙子已临崩玉边缘……纤腰正漾着雪絮落潭的涟漪;冰弦铮鸣间掺了糙砾滞鸣的涩响;更要命的是……谁也不知云霓裙下,是否已成兰膏横流的瑶池……

此景较之直窥春色更摧心肠,正享唇舌侍奉的诸公愈发狠戾,愈发凶蛮捣弄喉关……将那些屈辱的檀口当作泄愤之器……

转轮剪影仍在屏风上轮回……

似积满松梢的初雪不堪重负,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倾覆……

末弦颤若寒潭鹤坠,冰徽激荡愈发锐急,似要割裂即将倾覆的宿命。灯火下素手从容尽碎,古曲终章的" 大收韵" 本该圆融若月,此刻却碎作残玉迸溅。 灯影中仙姿仍若冷月垂云,唯肩若负山岩般僵直。婢女掌中铜枢忽滞,众人方欲舒气,骤闻九转铜枢疯旋两轮!

满室死寂陡裂……

十二承露奴忽悟天机!这些风月修罗竟齐齐俯首深啜,朱唇裹杵直抵喉关。似群鲛争食骊珠,更似饿虎分啖仙蜕。

" 呜咽……" 淫泉急湍之声骤起。

刘将军胯下" 胭脂骥" 已翻白眼仍埋首虎须,严盐使的“翰林柳”竟自掐雪颈深吞,谢小侯被文家女纤掌扣住玉杵,少年连挣动都似抽筋剔骨……

" 铮!"

弦断惊心。

" 嗯……"

一缕清吟如折翼鹤唳滑落。分明细若游丝,仍在死寂中惊起千重浪。慕璃雪颈后仰成弓月,瓷肌终沁碎露,鸦睫颤若离枝枯蝶……那具仙躯绷若满弓又猝然松驰,广袖委地若折翼之凰。

琴台下,一泓清露悄然漫开……

十二道赤目黏在那道崩散的月魄上——这位冰铸的郡主竟是、竟是这般……化了?

此瞬满堂泄元如潮。杜郎中攥着驯姬云鬓按向胯间;老盐枭将翰林千金檀口灌作琼池;邓佥事恰在弦崩时浇出元阳,恍惚觉是自己浇化了广寒仙;谢小侯的元阳甚至溅上少女睫羽,似射穿了某道永世难愈的孽障。

当最后一声虎吼消散,满室氤氲异香。承露奴们未将珍露下咽,俱噙在冰腮间。文家女先以鲛绡轻拭檀口,方将白露吐入天青釉盏;王给事中的元浆几要漫过越瓷边沿;连枯槁李祭酒亦泄得几欲昏厥,膝下" 尚书珠" 正将浓精涓滴不漏啐入粉彩盅……

十二罪眷捧盏跪如仪,乳脂般的元浆在盏中旋出涡纹,挂壁的浊痕似恶蛟吐息……

冰弦残韵犹在。那道始终端凝的清影竟在余震中又颤三颤,若新竹遇飓……玉笋犹虚按断弦,云鬓散落一缕黏在绛唇,如落凰以尾羽划就的不甘……

鸨母履声碎玉……

执柄婢女适时松手。璇玑枢发出九幽地府的滞响,终归寂灭……

满室唯剩零落蟾喘。

鸨母踱至琴台畔:

" 敢问佳人,适才冰弦惊羽……可是珠藏鲛室……泻了琼津?"

此问诛心至极,既要玉人自承溃堤,又断其最后寸缕遮羞纱。

白衣郡主静若冷泉封冻的观音相:

" 然……"

金步摇乱颤中鸨母笑意愈毒:" 既纳过九重浪……不妨说说那玉杵捣药时……是冰锥破雪……还是炽铁熔霜?"

慕璃凝滞良久:" 似……初雪覆刃……融即凝……周而复始……三分刺……七分沸……" 字句碎若冰河裂镜,末字却复归平湖。然这般诡谲的喻辞,反倒映出方历的暴虐何等惨烈。

" 可酣畅?"

" ……"

满堂静至可闻冰裂。

" 酣畅。"

玉磬般清音不染悲欢。如邢窑白瓷迸一指裂璺;似和田环佩断永世完璧;若无字碑自剥蚀出暗文。

霎时满室鼎沸。李祭酒拍案溅翻越瓷盏,严御史掐裂螺钿椅,连驯姬们都在眼波间传递着窥见广寒倾覆的亢奋……这般用礼乐刑天斧劈开冰魄的快意,较之肉欲横流更摧人心肝百倍。

" 收——瑶池玉露——"

金铃脆响穿堂,两婢托缠枝盘而出,自承露奴掌中接下十二盏元浆。

天光映着盏底山水暗纹,竟为浊露镀上玄妙清辉。婢女屈膝高擎金盘过顶,姿态恭谨恭谨如太庙奉祀…却在万福时暗扭柳腰,平添三分教坊媚态。

" 移焦尾——"

二婢倏至琴台,蕉叶式古琴瞬息无踪。鎏金琴架拆解如庖丁解牛,转瞬唯余慕璃独坐玉台。月华裙裾若银河垂地,冰笋虚按膝头,犹存操缦余韵。

" 请郡主——"

鸨母步摇乱颤,十二盏列锦茵:

" 品——春露琼脂——"

侍婢碎步趋前,自盘间取越窑秘色盏,双掌过眉作献祭状。那清冷柔荑接盏竟无半分凝滞,皓腕悬若执翰林清供,盏中淡黄浆液浮珠挂沫,指尖轻拭盏壁霜露,垂睫时翦水秋瞳忽颤——满堂皆悟,这冰魄玉人连嗅香都要历劫……

" 厚浊有余清雅匮,后调隐现硫火气。" 素喉轻咽,瓷盏倾空示众," 当是

阳亢饮药所致。" 眸光不落尘寰," 严明府年高尤嗜壮阳散,宜慎养黄庭。" 严盐使面色青白交加,枯爪攥得盏裂璺。席间骤起数声闷笑,谁能料冰魄玉人竟通" 观天象识阴阳" 之术?

次盏澄若琥珀,液丝缠绵。慕璃举盏映光:" 初嗅寒梅冷……" 声线忽滞半息," 回甘隐蜜枣清甜。" 冰眸忽扫厅隅," 谢侯爷元阳稀薄,胜在澄净。" 末席传来茶盏倾覆声。谢小侯玉颈赤若涂丹,忽觉袍角被牵,垂首见文家女云鬟轻蹭,杏眸灼灼若星。李祭酒假咳轻叹:" 雏凤清音竟辨童阳……" 引得刘将军膝下" 胭脂骥" 肩颤闷笑,抖落残露数滴。

第四盏浊若泥淖,腥咸刺鼻。慕璃仍举至琼鼻:" 陈墨腐卷气…中调苦…尾韵辛……" 丁香舌轻点染露绛唇," 李公案头常燃松纹墨……嗜椒成癖……恐三焦火炽灼伤黄庭……" 倾盏示众时,清音渗霜:" 倒颇似秋后蝗螽,徒剩聒噪。"

紫檀案骤爆裂瓷声。老祭酒赤面叩案,脆响若困兽蹄铁。苏明府肘击邓佥事,眉眼传讥" 老匹夫泻锈铜" ,席间顿时漏出数声促织般的窃笑……

第八盏稠若枫蜜,泛着五金寒光。" 硫火、麝髓、海狗丹……" 慕璃蹙眉远盏," 王主簿府上药师……" 勉强沾唇即咽," 这虎狼方……再服必咯血……"连冰雕玉颜亦现厌色," 如饮镕铁。"

王给事中面若青蚨。忆起扬州药商谄笑的" 九转还阳丹" ,喉间当真泛起腥甜。" 卑职……卑职……" 辩白化作呛咳,黄痰间果然掺血丝。周遭宾客纷纷以袖掩鼻,恍若避让丹房炸鼎的毒烟。

鸨母笑意凝若漆画。

第十一盏呈至时,慕璃凝睇良久,琼鼻轻翕两度。" ……奇哉,竟含伽南沉。" 盏中浆液清冽微绯," 入口若雪脂……" 这是唯一倾盏尽饮的,秘色瓷沿倒映鹤关罕有的起伏。" 余味隐现荔蜜清甘,此君平素不止品雨前……尚追慕……" 苏明府的三绺髭须翘若鹤翎——这正是他调养廿载的明证!" 暹罗伽南沉!岁贡仅得十斤……" 正欲夸耀,邓佥事突然击掌作恍悟状:" 奇哉,苏公呈户部的药引簿写的可是' 白茅灰' ……" 满堂觑着那价比千金的玉露骤起哄笑,有人竟拭出鳄泪。

末盏饮尽,满室承露奴皆忘舔舐疲龙。众人皆见慕璃案下左手已将月华绸攥出霜痕,玉面已浮病霞,然每句判词仍似寒泉漱玉,这般折辱犹存冰鉴清明,反催生碾碎琼枝的恶念!

盏底叩案声惊醒满堂。侍婢托描金漆盘巡场,十二空盏若罪牒待认。

" 请长乐郡主——"

鸨母浮尘舞若灵蛇,将" 郡" 字拉作九曲回肠,

" ——择琼露魁首。"

声若刑部朱批勾决。

然此非问判,实为剜心剖丹之刑。

慕璃眸光掠过漆盘环列的十二罪盏。八方视线重若枷锁,几欲绞断那截玉颈。冰笋掠过第五盏时,苏明府已挪臀三次。待众人息将溃喉,柔荑终悬停青花斗彩盏,正是方才品出" 荔蜜清甘" 的琼浆。

" 琤."

甲尖叩盏若冰弦泛音。

瓷盏滑过檀木盘的碎响,将满堂心弦绞紧。

" 哈!" 刘将军的冷笑噎在喉间,这竟非他料想的李祭酒旧盏!苏明府却已离席振衣,面上横肉颤若沸鼎浮脂。

" 某来验牒……"

刘将军竟不顾仪制探爪攫盏。然指尖将触刹那……

" 锵!"

四婢中那位凤目含煞的倏然拦挡,不知何时多出的玄铁剑鞘横截:" 诸公且观礼,勿生扰……" 煞气竟逼得刘将军踉跄跌坐!

鸨母笑若涂蜜:" 刘公稍安~"

转腕捧起青花盏。

盏底迎光转出:“吏部苏”三字铁线篆赫然如烙;

猩红丹蔻点过残渍:

" 骊珠探骊渊——"

金铃裂帛,满室明角灯骤转胭脂色:

" ——恭贺苏明府拔得春闱头筹!赏游' 小蓬莱' 仙榻一更!" 余音未散,金铃裂空三响。

一婢自东厢抬来软烟榻,二婢张起素纱屏风。这" 浮光画影纱" 薄若蝉翼,灯影摇曳间朦胧可见仙姿,偏又雾掩真容,较之袒露更催绮思!

" 竟要演这折……?"

邓佥事的低语激起促笑阵阵。满堂蟒袍玉带的浊目俱燃,这般" 隔纱烹雪"的戏码,实乃诛心妙笔!

夜上舟素将绝杀留待终章!

二婢敛衽至琴台前,玉指若穿花蛱蝶解乌木扣。铜簧轻响。

" 咔嗒。"

机关松啮声裂破死寂。

婢女指尖漫卷云裳……

满堂瞳仁骤缩!那位始终端凝如冰魄的郡主,裙下玉股竟脱笼惊鹿般颤栗,方才缓缓分膝……琴座处赫然洇开湿云,将月华绸浸出奇异的釉光……

“啵——!”

虬根离巢的水音,较之焦尾裂帛更蚀心魄。

二婢搀起虚若柳絮的仙躯。云裳下摆忽显沉坠之态,无风自粘玉腿轮廓,折出旖旎辉光。

移步素纱屏的三尺金砖路,莲足每落皆拖银潢……那是广寒倾泻的月髓,在地上勾连成天河……

苏明府喘息若破旧鞴囊,牛眼死锁屏风上剪影。那俯首理裾时垂落的青丝,那玉颈微侧的肩线……俱化利刃剜入三品大员的裈袍深处。

" 簌…簌……"

素纱后的玉影蓦然凝滞。恰是踏榻的最后一瞬……

烛焰爆芯!满室皆见比赤身更媚百倍的影戏。

冰凰跪坐软烟榻,二婢分扶玉臂成展翼势。随着金纽解佩声……

首重云锦外衫抛落屏外。

继而宫绦委地……

再是贴颈剪裁的鲛绡裹衣,恰似玉蝉蜕壳,步步皆成祭礼。

当影戏演至仅存贴肌小衣时,满堂骤起蛇信般的嘶息,那剪影清丽远胜预期,虽无丰腴之态,纤秾却似工笔描就,楚腰骤收若险峡,复接满月琼股……与其说是春宫图影,不若说似钧窑冰裂复弥合的奇观,既是玉碎之劫,亦是涅槃之仪……

琴台边那滩" 瑶露痕" 已蜿蜒至金鹤烛台畔!明晦间犹见鲛珠曳微光…… " 嗬……这妮子漏了多少仙露……"

不知何处飘来秽语……

顿惹满室促织窃笑……

鸨母适时振尘:

" ——春酲需佐龙凤引——"

翠衣婢呈上翡翠匏尊:" 请苏公饮' 骊珠醴' ……" 鎏金塞启,琥珀浆垂丝

若蜜," 此乃滇南秘贡,取蛟心血、雪岭参、三百岁何首乌精酿……"

异香弥室若毒瘴。

李祭酒枯目暴突:" 昔年暹罗献过三斛……传言可……" 生生咽回" 鏖战通

宵" 的艳词。

" 温补不伤身,却教男儿如狼顾虎视……" 鸨母将盏抵至苏衡唇畔," 请—

—"

苏明府肥掌捧尊狂倾,喉间" 咕咚" 若渴骥奔泉!饮尽掷盏,霎时面涌赤潮,

颈脉跳若擂鼓!

鸨母笑靥如勾魂月:

" 药性发矣。"

" 叮啷——"

金铃催魂。

" 请苏公入帷——" 福身引路恍似天魔舞," ——切记,春宵露晞,素帐影

双~"

" 嗬……" 严盐使瞠目:那平日登阶喘月的胖子,此刻竟矫若猿猱!蹀躞带金玉乱响着扑向素纱屏。

经谢小侯席前,突附耳狞笑:" 且看老夫如何揉化这雪团儿……替你尝尽温香!" 言罢狂笑撞入帷后。

素纱上跪坐的倩影忽挺若修竹……

似迎宾主之礼……

更似……引颈待戮……

灯影乍裂,恍化孽痕:

画影素纱掩孽痕,金铃催破广寒门。

冰弦咽尽鲛珠泪,玉杵捣残鹤魄魂。

蟒袍竞逐琼浆浊,狼目争噬雪脂温。

最是屏后昂颈影,断翎凤凰祭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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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发帖,使用DreamEdit进行了排版,但是可能会有问题,请大家见谅。

之前一直只是在看瑟文,非常喜爱小隐者大佬的《神女赋》,之后又有幸阅读了三天大佬的《校园女神》、《劝君》以及枫湾sezhongse3大佬的《美少女战

士》、《莫道不相思》等,非常喜欢他们的作品。

虽然之前陆陆续续有动笔,但是写出来文章始终是无法入眼,最后还是放弃了。

目前处于天国拯救Ⅱ通关的空闲期,干脆写试着写一写,结果写出来一看,出乎意料的还可以。

对了 "夜上舟"这个词出自江上客大佬的《天仙青楼堕》,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偷来用了,希望大佬别介意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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