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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寻剑记 (第二卷 15) 作者:云帆为水

[db:作者] 2025-06-26 14:46 长篇小说 5960 ℃

【红尘寻剑记】(第二卷 15)

作者:云帆为水

2025年6月22日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17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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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父女

“真没想到,玄妙清云竟会躲在这种地方。”

“不过也算合她心意不是么,她可是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们这些男修。”

“谁让她资质聪慧,天下冠绝呢,先天化神大圆满,自通三十六玄脉,以散修身份三百年步入上界,受天道认可……短短三百年,也只有太上真仙和她的师妹,还有这个天赋堪比怪物的丫头能做到了。”

“呵呵,你可别忘了,这下界还有一位大乘圆满的奇女子,若不是她无心仙道,这上界……呵,可不止九仙呢。”

青丘国。

两位非狐族女子正悠然自得地闲逛于青丘国都的街道上,一位身穿白衣,面戴书生面具,另一位身形健硕,长相粗蛮,不仔细去看还不太能分辨得出这竟是一位女子。

“不过此番能见到你这副模样倒也是不虚此行,仁德王,你在凡间选妃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审美么?”书生女子调侃道,不禁咯咯直笑。

“天上仙,不要忘了太上真仙的吩咐,我们是来寻玄妙清云的下落,配合太上真仙将她捉拿伏法,可不是让你变作这番模样来这儿寻花问柳的。”粗狂女子并没有理会她的失言,反而厉声反斥了她的悠闲自在。

自太上真仙取走斩仙剑后,她便立即吩咐玉面公子天上仙和仁德王神武大帝一同前往下界,命令他们来到青丘国的千狐门,看守住最后一次在这里现身过的玄妙清云灵玉殿下,并嘱咐他们一定不能暴露仙人身份打草惊蛇,惊扰到下界的凡夫俗子和修仙者。

“唉,难得能从上界重返一次人间,却不能好好赏玩一番,着实无趣啊无趣啊!”天上仙摇晃着手中的折扇,那副书生面具正好画着一张苦瓜脸,好似那便是他此时的表情一般。

“千狐门地界,二位还请留步。”一路走走停停,二人终于是来到了千狐门脚下,两位看门弟子立刻上前拦住了他们。

“二位姐姐误会了,我们二人是奉万剑宗剑仙大人之命,前来寻贵宗的宗主大人的。”天上仙不慌不忙地应道,这是太上真仙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说辞,顺便拿出了一道随手捏造的万剑宗内门弟子的令牌。

“嗯……二位来的真不巧,宗主大人已经带人前往大夏边境,现如今不在宗门内。”看门弟子确认身份后道出了实情,但苏梦璃确实不在宗门。

“这可就更好办了……”天上仙和仁德王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本来他们还在想要怎样绕过苏梦璃的推演占卜——毕竟这狐狸的占卜手段可是师从摘星折月灵狐仙子,有些手段就算他们是仙人也不好避开,可苏梦璃不在,他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不打紧,倒也不是什么急事,若是贵宗不介意的话,我们二人可以在贵宗住下等候。”

“这……还请待我们禀告宗门长老,二位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守门弟子就又出来了,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二位请随我来吧,千狐门安排了住所,二位可在此等候宗主大人归来。”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千狐门安排的客舍清雅僻静,窗外几丛染血般的寒梅开得正艳,映着薄暮的天光,将室内也染上几分暧昧的嫣红,两位“万剑宗信使”对坐案前,气氛却与这旖旎景致格格不入。

天上仙依旧是一身月白襦裙,外罩书生面具,云鬓堆叠,斜插一支素玉簪,他捏着细瓷茶杯的指尖莹白如玉,另一手却无意识地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桌面,扇面上的装饰随他本人的心意而动,此刻却是空无一物。

忽然,流转的微光却隐隐勾勒出太上仙宫模糊的轮廓,他抬眸,眼波流转间带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向对面的粗野女子。

对面的身量更高些,仁德王浓眉微蹙,似是对他这番盯视非常不满,宽厚的手掌按在置于膝头的佩剑剑柄上。

“仁德王啊,仁德王,”天上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女子般的柔媚,内容却截然相反,“你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太上真仙,为何还不通讯于我们?再拖延下去,恐怕玄妙清云不知道有两位仙人造访也难了。”

“你还在怀疑太上真仙为她人所扮?这世上有谁能伤到被天道认可的仙人?不说太上真仙,就算你我,仙人之间不可互相伤害,凡人更是难伤分毫,真仙何来遇难一说,尔等不过只言片语,尽妄猜测罢了。”仁德王沉默片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才用同样压低却更显沉厚的声音道。

天上仙唇角的笑意淡了些,玉扇敲击桌面的节奏也快了一分,正要再言——

嗡!

一道冰冷的、带着绝对秩序气息的意念,毫无预兆地同时刺入两人识海!

那意念如同冰锥凿击,清晰无比,正是太上碧落真仙炽霞的声音:

“吾已至青丘边界,半刻即达,玄妙清云踪迹,可有眉目?”

这意念传讯来得突兀,两人心神皆是一凛!

就在意念消散的余韵尚未平息之际,天上仙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骤然眯起!他手中玉扇啪地一声合拢!动作快如闪电,扇骨尖端并未指向门窗,而是直直刺向身侧——那面映着泣血寒梅的屏风!

“谁?!” 他口中发出的不再是柔媚女声,而是清朗冰冷的男子厉喝!合拢的玉扇尖端爆发出一点凝聚到极致的星芒,并非杀招,却带着洞穿虚妄,直指本源的破法之力!

仁德王反应亦是极快!在玉扇刺出的同时,他按在剑柄上的大手猛地一紧!虽未拔剑,但一股厚重如山的帝皇威压已轰然爆发,瞬间封锁了整个房间的空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铁板!

噗!

玉扇尖端刺中的屏风绢面,并未发出撕裂声,反而如同戳破了一个无形的肥皂泡!一点极其微弱的空间涟漪荡漾开来!屏风后,空无一人!

但就在那涟漪荡开的瞬间,窗边那厚重的,绣着九尾狐图的锦缎帘幕,最下方靠近地面的角落,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掀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威压降临前的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缩了回去!

帘幕很快恢复了静止,仿佛从未动过,窗外,只有晚风吹过杜鹃花丛的沙沙声。

天上仙缓缓收回玉扇,扇骨尖端残留的星芒渐渐熄灭,他看向仁德王,桃花眼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丝凝重。

仁德王按着剑柄的手并未松开,帝皇威压缓缓回收,浓眉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铜铃般的虎目死死盯着那处恢复平静的帘幕角落,眼神沉得能滴出水来。

“能躲过你我二人威压的人,只有可能是她……”

“玄妙清云。”

“追!”

……

“韩大人,在下说过,你不必跟着我。”

韩玥已经跟着他好几天了。

最初萧烟云还以为她是被女帝派来监视自己,但显然不是,她非常明目张胆地跟在他身后,但又会浅尝而止一般地保持距离,好似一个潜藏在他身边的护卫,但萧烟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护卫。

“如果是陛下派你留在我身边,还请转告陛下,鄙人实在无福消受隆恩。”萧烟云的态度非常坚决,他也说的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出于本心而非贪图回报。

“我是自愿跟着你的,你救了我一命,但我欠你的,不止一条命,我知道无论如何都还不完,只想……”

“我不需要,韩大人,人各有命,我们还是各自相安为好……我夫人还在等我,希望你我之间能保持距离,不要让她误会。”萧烟云冷声打断了她,但韩玥显然并不想放过他。

“陛下她也是你的妻子,你说,你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韩玥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这件事与你无关,韩大人,做好你自己的事。”萧烟云并没有生气,“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尝试去和你父亲和好,这就是我的要求,你能答应吗?”

“……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韩玥紧咬下唇,第一次低下头去不看他,那忸怩不安,面露难色咬牙切齿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是那个以雷厉风行着称的韩玥。

“你父亲对你不好吗,他那么在乎你……”

“在乎我?”韩玥忽然像一只炸毛的野猫,一提到韩云少,就好似踩中了她的地雷,瞬间就能引爆她的怒火,“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对……他一定是这么对你说的——为了救平平凡凡,多灾多病的妻子,他不得不四处奔波,还被砍下一条手臂对吗?”

“是。”萧烟云虽然并不是对别人的家事感兴趣,但如果要让这对父女冰释前嫌,至少得让他们互相把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

“所以,他就抛下了我娘,还在身怀六甲的我娘,他每次一走就是三五年,我娘和他成亲到病死,也就见过他两回,最后一次他本该回家,却让我娘……连同我等了六年,第五年我娘实在撑不过去……走了,如果不是陛下当年视察灾情,看中了我的天赋将我带走,我一介五岁稚童,早已是一条孤魂野鬼。”韩玥说至此处,早已是气至极盛,那一身的新生渡劫境气压甚至都隐隐作祟,吓得周围巡逻的卫兵都远远躲开,韩玥迈着一步一个脚印的步伐缓缓向萧烟云靠近,一声一声好似控诉一般陈述着她所知道的故事的另一面。

“我娘在生下我后就已经后悔当初没有拦住他,她经常对我说,等他下次回来了,就一定要留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了,说要听我亲口唤他爹爹,说要让他带我娘俩去天涯海角,说要让我以后听他的话……她最后一年活的有多痛苦你知道吗,病痛折磨得她神志不清,躺在床上每天痛哭哀嚎,连觉都睡不安稳,睡着了就在梦里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呢……他在哪儿!我娘死的时候他在哪儿!我无家可归的时候他在哪儿!!!这就是他对我好吗!!!”

“哈……”回过神来,韩玥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把萧烟云逼退到无路可退的墙角,并非萧烟云被她的气势压倒,而是他知道这种事他无法指责哪一方是对是错,他只能任由韩玥将这一肚子苦水先倒出来。

从韩云少的角度,他并非是不负责任的抛弃家庭,相反,他一直在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自己的妻子,只是他失败了,也同时也让唯一的女儿彻底与他决裂,从韩玥的角度,她也并非是无端责怪她的父亲,毕竟她从未与他相见,她的母亲才是她童年的一切,对于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她没有感情,也充满了对他没有照顾好母亲的怨恨。

“即便如此,你还想让我和他和解吗?‘恩公’?”韩玥故意讽刺般地问道,眼见萧烟云神色淡漠地看着她,韩玥冷笑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人——

男人一看见她注意到自己立刻就阴沉地低下了头,好像他是什么千古不赦的罪人一般,恨不得将自己钻进地缝里去,蓬头垢面的模样加上空荡荡的左臂更是显得他落魄不堪,如今女儿的成就也早早在自己之上,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修士,此刻的他都狼狈到了极点。

韩玥没有说一句话,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消散无踪,她不在乎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故意偷听他们的对话,她只想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我……我真的只是路过,我不是有意听到你们说话,只是……她提到了她娘,我就……”韩云少不仅不敢看韩玥,就连萧烟云都不敢去看了,此刻尴尬已经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挂满了害臊的红晕,像喝了三斤腥臊的芋儿酒一般通红。

“无妨,我并不在意。”

“……唉,谢了,后生,多谢你替我说话,但……以后就不要在她面前谈到我了,我知道你们之间可能也有些恩怨,但我希望你不要怨恨她。”韩云少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小心翼翼地刺探着萧烟云的想法,“如果你对她还有什么怨念,就撒在老夫身上好了。”

“那你呢,打算就这样?”萧烟云问道,“她到底是你女儿。”

“如果她实在不想看见我,”韩云少长叹一口气,似是定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道,“那我就,离开她吧……”

……

“公子,这次又要去那儿吗?”苏玲儿抱着一包大口袋,还是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问道,“可为什么是玲儿啊,小姐也可以跟公子一起去啊,万一半路上还遇到了危险,小姐的修为还比玲儿高一点……”

“因为我想你了,想和玲儿多待一会儿,不行么?”萧烟云放慢了脚步和她齐头并进,还伸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小脑袋。

“你又开玲儿玩笑,玲儿就是你的受气包,怎么欺负都行。”苏玲儿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活像个可爱的仓鼠。

“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不用担心。”萧烟云伸手搂住狐娘那纤细的小蛮腰,苏玲儿身上还是有点肉肉的,抱着非常舒适,就像搂着一团软绵绵的鹅绒大被一般不忍松手。

“是啦是啦,就会甜言蜜语地哄,谁知道你还要拐跑多少个女孩子……哎哟!”苏玲儿没来由地吃起飞醋,鼓鼓的小脸蛋软嫩嫩的,像刚出蒸笼的蒸蛋一般可人,萧烟云忍不住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二人就这样打情骂俏般地来到了城门口。

朱红大门上是一道道坚实的护盾,这是只要施术者不亡就不可能被攻破的生死法咒,一圈一圈无形的法印宛若一条游龙一般萦绕在绵延万里的不绝长城,每一砖每一瓦都是身后万里河山的保护屏障。

塞外的风像裹挟着砂砾的刀子,在城门垛口发出凄厉的呜咽,韩玥背倚着刻满符文的城门,抱臂而立。一身玄黑织金的北镇抚司飞鱼服,紧束出蜂腰鹤背的利落线条,宽肩窄腰,胸前的弧度被硬朗的布匹衬得惊心动魄,却又被那身肃杀官威压得凛然不可侵犯,简练的高马尾一丝不乱,发梢在风中猎猎飞扬,露出一对锐利如鹰的丹凤眼,腰间的绣春刀连鞘都透着寒光。

她站得如同一杆标枪,钉在城门的阴影与塞外惨淡天光的交界处,冷玉般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实质的银针,一遍遍扫过远处荒原上被风卷起的烟尘,又落回城门口进出的零星斥候身上,每一次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环抱的双臂都会几不可查地绷紧一分,丹凤眼微微眯起,待看清来人并非所等,那绷紧的线条又悄然松弛,恢复成一尊冰冷的、完美的玄玉雕像。

时辰过了一刻又一刻,远处再次传来脚步声,沉稳而熟悉,韩玥心底那点被等待磨出的细微烦躁瞬间被压下,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刚要软化她紧抿的唇角——

那脚步声并非一人。

萧烟云一身素白缟衣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光影下,身侧却跟着一个娇小的,蹦跳的红色身影。苏玲儿!她双髻上的白绒球在风里乱颤,三条雪白的狐尾像旗帜般活泼地摇晃着,正仰着小脸,叽叽喳喳地对萧烟云说着什么,圆圆的酒窝里盛满了毫无阴霾的笑意,连带着那身艳红桃粉的千狐门弟子服都显得格外刺眼。

韩玥环抱的双臂瞬间放了下来,指尖下意识地按在了绣春刀冰冷的刀柄上,她整个人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但周身忽然腾起一股隐隐流动的、不易察觉的冷气,在刹那间冻结,化作了城门深处最坚硬的那块玄冰。

萧烟云看到了她,脚步微顿,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目光便又落回苏玲儿身上,似乎在认真听她说着什么趣事,冷峻的眉眼竟也柔和了一瞬。

“韩玥……” 苏玲儿也发现了她,那活泼可爱的小圆脸忽然唰得失去了颜色,像一只被猎犬盯上后警惕的小白兔一般死死看着她。

“你们要出去?”韩玥非常敏锐地反应了过来,立刻换上了一副非常官方的语调质问他们道。

“嗯,出去……找一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沙狐……之类的会进来偷东西吃。”苏玲儿说着说着自己都没自信了,她也知道这个理由很蹩脚,但这是萧烟云让她这么说的。

沙狐?那种连最低阶妖兽都算不上的东西?韩玥的丹凤眼深处,仿佛有冰湖碎裂,映不出丝毫情绪,她看着萧烟云,他正对苏玲儿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那是一种沉溺的宠爱,对于这个女孩,他会想尽办法的去疼爱她,就算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区,他也会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替她挡下所有麻烦危险的任务,只给她最简单最舒适最安全的氛围。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意毫无预兆地窜上韩玥的喉咙,她精心准备的路线图,关于新发现的天魔斥候活动痕迹的推演,甚至她突破后对灵力感知更加敏锐的优势……所有在等待时于心中反复推敲、觉得足够有分量的理由,此刻在那个娇小的、修为不过金丹的红衣少女和“沙狐”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又如此……不值一提。

萧烟云还在和苏玲儿地说着沙狐的皮毛有多漂亮,完全没注意到韩玥周身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息。

“韩大人,是有什么不满吗?”萧烟云转移了一会儿话题,这才把苏玲儿从惊吓中哄了回来,这才转身向韩玥问道。

“没,有。”她的声音比塞外的朔风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挂在屋檐上的冰柱脱落砸在玄铁上,没有丝毫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目光掠过萧烟云,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已移开,重新投向城门洞外那片苍茫荒凉的戈壁,仿佛那里才有值得她全神贯注的东西。

“韩大人若是闲来无事,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巡逻。”可这时,萧烟云却忽然提议道。

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韩玥胸口似有一团不灭之火在熊熊燃烧,自己准备了如此之多的说辞,甚至准备了那么多的法宝,符箓,就连方圆百里内天魔的行踪都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就这么一句话,居然要她陪这个丫鬟一起和他出行?!那她岂不是连丫鬟都不如!

“韩大人,这是我的要求,”韩玥正要发作,萧烟云这一句话却瞬间浇灭了她腾起的怒火,“你说过,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这就是我的要求。”

“就这个?你确定?”韩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是心怀不轨之人,早就看上她的身家资质或者美貌姿色,可他却总是不要求任何事。

或许也是,他本也是天骄之子,师父乃是天下第一仙尊,就连三大宗门之一的千狐门都是他的后盾,天下第一美人双剑仙子也是他的妻子,他可以说什么也不缺。

“没错,跟我出去走这一趟,我就再也不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事。”萧烟云竖起一根指头,非常明确地说道。

“……你知道的,就算你不要求我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可远远不足以用来报答你。”韩玥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想欠他人人情,尤其是萧烟云,她宁愿为他挡刀而死,也不想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槛永远跨不过去,这也是为什么她愿意为东方筱肝脑涂地——大夏女帝给了她第二条命,她自然也要用这条命去回报大夏。

“但我的要求只有这个,你也拿不出足够吸引我的报酬不是么。”萧烟云笃定道,他有足够的魄力能拒绝她能提供的一切,韩玥也深知这一点,她甚至都不足以有能够让自己以身相许的地步。

“……好吧,我明白了。”韩玥悠悠一叹,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朔风卷起黄沙,拍打在玄铁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韩玥按着腰间的绣春刀,玄色飞鱼服勾勒出高挑挺拔,起伏有致的身形,冷玉般的面庞毫无表情,看着萧烟云带着雀跃的苏玲儿走出城门。

“韩大人,请。” 萧烟云侧身示意。

然而,出门走到一半的路程,韩玥却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完全偏离了原定的巡逻路线。

“萧公子,巡逻路线本官已规划完毕,为何临时更改?还有,你为什么要带着苏玲儿?”韩玥丹凤眼微眯,审视着他平静的脸。

“韩大人若是不信在下,现在就可打道回府,鄙人也不会多做阻拦。” 萧烟云随意地回答道,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韩玥是否会跟上一般。

韩玥心中疑虑丛生,绣春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此人心思深沉,此举必有蹊跷。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在后面,渡劫境的神识无声铺开,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埋伏或陷阱。

穿过一片枯死的胡杨林,绕过几座风化的土丘,前方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由废弃烽燧堡改造的简陋村落,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正在堡外空地上追逐打闹,看到有人来,立刻像受惊的小鸟般躲到断壁残垣后面,只露出一双双怯生生的眼睛。

“是萧大哥!还有狐狸姐姐!”

韩玥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里……这里是她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不愿再触碰的故乡!这废弃的烽燧堡!这些孩子……是她这些年秘密托人救济的孤儿!

“你?!” 韩玥猛地看向萧烟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和冰冷彻骨的杀意,绣春刀发出嗡鸣,一股凌厉的威压瞬间锁定了萧烟云,“你调查我?!”

“你想做什么!”苏玲儿立即像个炸毛的小猫一般跳至萧烟云身前,那怀中一直紧紧握住的包袱此刻忽然解开,里面洒落了一地的粮米和衣物。

“韩大人不必动怒,我并非有意窥探,这些孩童也只是在下偶然得知,玲儿心善,听闻后便想来看看,带些吃食衣物。”萧烟云却恍若未觉,一根手指将悬在脖颈边的刀刃划开,甚至抬手阻止了瞬间警惕,挡在他身前的苏玲儿。

“韩大人心系桑梓,暗中照拂遗孤,此乃义举,何须隐藏?”

“韩大人,我们真的只是来看看孩子们……你看她们,都瘦成这样了……” 苏玲儿此时也反应过来,虽然不太明白韩玥为何如此生气,但还是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真诚的关切。

小狐娘说着,已经主动走向那些躲在墙后,既可怜又好奇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从包袱里拿出糖果和还温热的饼子。

“别怕,姐姐又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还有!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我狐狸姐姐,要叫玲儿姐姐,知道么?”

孩子们看到苏玲儿明媚的笑容和她手中的食物,又见韩玥虽然冷着脸但并未阻止,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个胆子稍大的小男孩试探着跑出来,接过苏玲儿递来的饼子,咬了一口,脸上立刻绽开幸福的笑容,很快,其他孩子也围了上来,叽叽喳喳,怯生生的气氛被苏玲儿温暖的笑容和食物驱散了大半。

“怎会如此……”韩玥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小孩,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本官吩咐过每月都要有人来送补给吃喝,还安排了专人看护这些孩子,为什么……”

“韩大人有多少年没有回来这里了?”萧烟云问道。

“多少年……我都不记得了……”韩玥木讷地回忆着,就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自从舍弃过去,成为陛下的利刃,她甚至已经忘记这里曾经还是她出生的地方。

“大人只顾将所见之处的遗孤安置于此,却从未来过此处探望,只将救孤之物托与他人,赈灾救民之资尚且有被贪污之患,何况这些只是一群没人看管的孩子们呢,久而久之,这里早就已经还是一群没人要的孤儿们聚集的荒凉乱葬场了……韩大人精明一世,却连这点小事都会犯错么?”

萧烟云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深深扎入她的心尖,她为了逃避内心深处的阴影,选择永远离开再不过问这个地方,却又不忍再有像她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受苦,自以为是地将他们带到此处,以为自己妥善安排为他们找到了好着落,自己做了好事一件,却不曾想只是将他们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等死。

若是她有勇气回来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可她终究没有做到,百年之间竟一次都没能做到!

韩玥紧绷的身体,在看到苏玲儿毫无心机地与孩子们互动,看到孩子们脸上久违的,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时,那股冰冷的杀意和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她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不再泛白,但目光依旧复杂地看着萧烟云。

萧烟云没有再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玲儿和孩子们,韩玥也沉默着,看着眼前这意料之外的一幕。

安顿好孩子们,分发了食物和御寒的衣物后,苏玲儿被孩子们缠着在堡内玩耍,萧烟云和韩玥则站在堡外一处避风的断墙下。

荒原的风吹起韩玥高马尾的发梢,她望着远处残阳下苍凉的故乡轮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却少了几分锐利。

“多谢……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若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还被瞒在鼓里。”

萧烟云没有看她,目光也投向远方,声音低沉。

“我自幼父母双亡,现在甚至……快要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中遗憾痛楚,韩大人想必亦有所感,只是……韩大人比我幸运。”

韩玥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

“你尚有父亲在世。” 萧烟云转过头,目光平静却深邃地看着她,“纵使过往千般错漏,万般不堪,至少他还在,他还活着。”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摩挲得有些发旧的信,递向韩玥。

“临行前,韩前辈将此信托付于我,言道若有机会,转交于你,他说此物是你母亲遗泽,他珍藏半生,如今……物归原主。”

韩玥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熟悉的、母亲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写着“吾女阿月亲启”,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冰冷的盔甲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不……不可能,我母亲怎会留下……我怎会不知还有此物?”

“前辈说这也是他后来寻到的——在一家典当铺,应是当年你为了生计典当家物时,不慎将其一同当走,看你的样子,一开始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封信,否则后来一定也会发了疯一般去找的……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毕竟当时也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你也只是为了活下来。”

她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接过信,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拆开,信有两页。

第一页,是母亲写给父亲的:

“…云少,莫再奔波了。妾身之疾,命数已定,非药石可逆。遥想当年,妾病疾缠身,无人愿娶,家门嫌妾,将妾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无依无靠,只得以为他人洗衣谋生,君不嫌妾卑鄙,视妾为掌珠,与妾共携白头之誓……然妾终不能如愿,近日妾已想通——君乃上仙,妾为蝼蚁,本就云泥之别,本就不比这三两年时光多多少。妾只愿……只愿你能留在身边,陪妾走完这最后一程。看看我们的孩儿,她眉眼像你……若妾福薄,等不到你归家,求你……好好待她,好好待我们的阿玥,护她平安长大,莫让她……如我一般孤苦……”

字迹越到后面越显虚弱无力,却字字泣血,充满了对丈夫归来的渴望,对女儿未来的无尽牵挂与托付。

第二页,是写给年幼的韩玥:

“吾女阿玥,娘亲的心头肉……娘亲怕是不能看着你长大了。莫哭,我的明珠,你爹爹……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并非沉溺于世间俗名,等你见到他自会知晓。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替娘亲好好照顾你,护你周全,你要听爹爹的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娘亲会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我的阿玥平平安安。若是你也有仙资,可随你父亲一同步入仙道,找一位与你岁寿相近的道侣,若无仙资,也不要找修仙之人,步了娘亲的后尘……但娘亲从不后悔嫁给你爹爹,娘亲只是不愿你也与爱人天各一方,娘亲就算九泉之下也不忍看你为情所伤,孤苦落泪,这滋味娘亲替你受过就是了,实在太过痛苦……阿玥,娘亲永远爱你。”

信纸在韩玥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汹涌而上的酸楚,但滚烫的泪水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萧烟云,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凛冽的风中破碎不堪,那冷硬如铁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的只是一个被母爱和巨大的悲伤击溃的女儿。

萧烟云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望着天边沉落的夕阳,目光悠远,荒原的风卷起沙尘,吹过断壁残垣,也吹过那个背对着他,泣不成音,肩头颤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韩玥才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身放入怀中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抬手,用冰冷的护腕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再转过身时,眼眶依旧通红,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属于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冷硬,只是那冷硬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疲惫。

她没有看萧烟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回营。”

……

篝火在夜风中跳跃,将大夏边境军营的肃杀与冷硬短暂地驱散,巨大的火堆旁,来自各方的修士、将士难得地卸下甲胄与防备,三三两两聚坐,酒香与烤肉的焦香弥漫在带着硝烟气味的空气中。

女帝东方筱罕见地换下了繁复的龙袍,一身简洁的赤金色华贵绒衣,衬得她身姿挺拔,少了些帝王威仪,多了几分飒爽,女帝立于主位,高举金樽,声音清越,在火光的映照下,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暖意。

“今日之宴,为酬谢诸位盟友,千里驰援,共守国门!”她目光扫过场中,尤其在千狐门众人所在的位置多停留了一瞬,“特别是青丘的诸位朋友,此情,大夏铭记。”

苏梦璃慵懒起身,赤发在火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樱红宫裙曳地,她隔空举起手中的夜光杯,红唇勾起一抹颠倒众生的笑意。

“陛下言重了,唇亡齿寒,青丘岂能坐视?更何况……”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坐在镜萱瑶身边的萧烟云,“某些小家伙闹出的乱子,总得有人来收拾残局不是?”

说罢,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姿态洒脱不羁。

东方筱闻言,竟也难得地朗笑出声,同样举杯痛饮,两人隔空对饮,火光在她们眼底跳跃,竟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与熟稔。

萧烟云看得有些怔忡,在苏梦璃坐下后低声向着她问道。

“苏宗主与陛下……似乎交情匪浅?”

“本座与陛下本就是总角之交,一起闯祸一起挨罚的情分,若非……”她眼波微转,带着一丝嗔怪看向萧烟云,“……若非某人横插一脚,惹出这许多情债纠葛,这关系,本该一直如此纯粹的。”

萧烟云有些汗颜,也难怪她当年敢在东方筱的朝堂之上那样堂而皇之地要人,原来这俩早就有交情,幸好苏梦璃推杯换盏之间已经悄然离席,不然他指不定又因为这事儿还要听这大狐狸多少调侃。

镜萱瑶依偎在他身边,素日清冷的眉眼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将剥好的一粒灵果喂入萧烟云口中,闻言轻笑,声音如冰泉击玉。

“这次…多谢你,也多谢苏宗主,肯带千狐门来援。”萧烟云握紧了妻子的手,低声道,无论多少次这话都不会嫌少说,他还是想再多和镜萱瑶温存一会儿。

“你我夫妻,又何须言谢?你之所向,便是我之所往。” 镜萱瑶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药味与清冽气息的味道,声音温柔而坚定。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温馨而宁静。

“小姐小姐不好啦!不好啦不好啦!” 苏玲儿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女孩小脸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主位方向,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去救场!宗主大人和陛下……她们拼酒拼上头了!宗主大人说陛下当年偷喝她埋的醉狐仙还赖账!陛下说宗主大人赌输了她一只商颂玄鸟至今未还!两人吵着吵着……好像……好像要打起来比划比划了!”

萧烟云和镜萱瑶愕然抬头望去,只见主位那边果然一片混乱,苏梦璃赤发飞扬,一只脚踩在案几上,手里拎着酒坛,正指着东方筱说着什么,媚眼如丝却带着挑衅。

东方筱则拍案而起,赤金绒衣衬得她气势凌厉,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毫不示弱地回敬着,周围的将领和千狐门长老们想劝又不敢劝,场面一时鸡飞狗跳,却又透着一股久别重逢的、近乎幼稚的欢乐气息。

“我去看看,别真让她们拆了营地。” 镜萱瑶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萧烟云道,她起身,匆匆向混乱的中心走去,步伐依旧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萧烟云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边闹腾的场景,摇头叹气,他本想叫红绫也一起出来享乐,但她似乎还是不愿再与自己相见,也只能就此作罢,不过这篝火宴,倒真是别开生面。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无声地坐到了他身边空出的位置,韩玥换下了白日里冷硬的指挥使官袍,穿着一身同样玄色却更为简洁的常服,高马尾依旧一丝不苟,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目光落在跳跃的篝火上,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得轮廓分明,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沉静。

“这酒才更好喝,难得休憩,值得更好的良酒。”韩玥将他手中的酒盏与自己换来,顺其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

“嗯……确实好酒,多谢。”萧烟云只闻了一下,便知道这酒乃是仙品中的仙品,她肯舍得拿出来一定是下了血本的。

“今天……谢谢你。” 韩玥的声音响起,比篝火的噼啪声高不了多少,却清晰地传入萧烟云耳中。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火焰,仿佛那跃动的火苗里藏着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萧烟云端起自己的酒杯,与她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玥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冲淡了心口那挥之不去的酸涩,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萧烟云。

篝火的光芒在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丹凤眼中跳跃,映照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释然、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萧烟云,”她叫了他的全名,语气郑重,“以前是我看错了你,你……的确是个好人。”

这句话从这位以铁血手腕著称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分量。

萧烟云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他晃了晃杯中的残酒,目光投向远处还在被镜萱瑶努力劝解、但似乎已经准备互相开始斗法的苏梦璃和东方筱,意有所指地道。

“韩指挥使若真想冰释前嫌,这些话,不妨留着对萱瑶说,她才是被你伤的最深的人。”

韩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镜萱瑶正一脸无奈地试图从两个醉醺醺的女人中间抽走酒坛,她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好,我答应你,我会找个机会,郑重地向她道歉,以我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名义,我发誓。”

说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饮下了一份决心,然后,她视线环视一周,看了一圈所有人,再看了看他,嘴唇紧抿,良久后才幽幽问道。

“韩……都督为何没来参加晚宴?”

“他,许是还在操练那几个家伙吧。”萧烟云明里暗里地回答道,韩玥也顿时知晓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多谢。”

萧烟云看着那一身漆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也希望这一晚后他们的关系能有所改善吧……

……

营地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篝火的暖光与欢笑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韩玥沿着僻静的营地道路,还未走近,便听到粗犷的吼声和兵器破空的锐响。

篝火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三个正在对练的魁梧身影——正是萧烟云口中提到的老大、老二、老三。他们招式狠辣,带着一股子草莽的悍勇,正被中间那个独臂的身影厉声指点着。

“老二!腰马合一!软绵绵的像个娘们!老三!刀再快三分!砍脖子不是砍木头!老大!看着点脚下!拌蒜呢?!”

韩云少背对着道路,赤膊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空荡荡的左袖管随着他激动的动作甩动,他的吼声充满了焦躁和不耐烦,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精力都倾注在这三个倒霉蛋身上。

韩玥的脚步停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直到韩云少似乎骂累了,喘着粗气转过身来,才猛地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女儿。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韩云少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近乎惶恐的不知所措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呃音,下意识地想抓件衣服披上,又觉得不对,独臂在空中尴尬地挥舞了一下,最终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你们,”韩玥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死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僵直原地保持训练动作的三人,“篝火宴那边有酒有肉,陛下赐宴,你们也去。”

三个大汉如蒙大赦,偷偷觑了一眼自家老大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又看看这位冷面煞神般的指挥使小姐,忙不迭地躬身,

“谢……多谢韩大人!” 然后像三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地跑了,生怕慢一步就被卷进这对古怪父女的漩涡里。

空地瞬间只剩下两人,夜风卷过,吹得旁边帐篷的帆布哗啦作响,更添几分萧索。

韩云少局促地捏了捏仅存的右手手指,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女儿。

老人动作笨拙地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壶,往两个同样粗陋的陶杯里倒水,水是温的,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溅出了几滴在粗糙的木案上。

韩玥没有坐,只是倚在帐篷的支撑柱旁,玄色的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看着韩云少倒水时笨拙而紧张的样子,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袖管,看着他脸上深刻的,被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沟壑里残留的汗渍,帐篷里只有泥炉炭火的噼啪声和倒水的水流声。

他小心翼翼地端了一杯放到韩玥面前,自己则捧着另一杯,靠在几步外的帐篷另一侧上,腰背挺得笔直,却显得更加僵硬,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盯着面前浑浊的茶水,谁也没先开口。篝火的喧嚣从远处传来,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

最终还是韩玥打破了沉默,她没有碰那杯茶,只是从怀中贴身的地方,缓缓取出那封被摩挲得更加柔软的信笺,放在木墩上,她的动作很轻,却像有千钧重。

“这信,”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冷依旧,却少了些白日的锋芒,“你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韩云少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封信上,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也是最灼热的东西,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哑声道。

“我回了家才发现,家里的东西都没了,还以为遭了贼,想着得把东西都拿回来……最后在一家当铺,找到了家里的很多东西,在阿芸……在你娘枕头芯里找到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带着沙砾般的粗粝。

韩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下文,这声嗯却像一块巨石,压得韩云少喘不过气,他猛地灌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水,仿佛想借这灼痛压下心头的慌乱和愧疚。

“你来找我,是要问我……那些年的事?还是……来告诉我……别再出现在你面前?”他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带着卑微的乞求,却又有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坦诚。

“你放心,我已经向陛下请辞了。”

韩玥霍然抬头,冰冷的眸光如利箭般射向他!

“陛下已经准了,我明天就启程,去最西边驻守,那里风沙大,天魔多,是个好地方,以后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韩云少不敢看她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破碗,语速飞快,仿佛怕自己会后悔。

啪嚓——!

韩玥猛地抓起面前那碗滚烫的茶水,狠狠摔在地上!粗陶碗瞬间四分五裂,浑浊的茶水溅湿了韩云少的裤脚。

“好地方?!”韩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和愤怒,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刺耳!她猛地站起身,几步逼到韩云少面前,丹凤眼中燃烧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熊熊烈焰!那冷硬的伪装彻底崩溃,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女儿!

“韩云少!你以为一走了之就完事了吗?!你以为躲到那个鬼地方去受苦,就能抵消你欠下的债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你知不知道娘最后一年是怎么过的?!她躺在床上,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她抓着我的手,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她在等谁?她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她到死都没能闭上眼!她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

韩玥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悲伤,在她冰冷的面颊上肆意流淌。她指着韩云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我呢?!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我抱着娘渐渐变冷的身体,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心里有多绝望吗?!我像个野孩子一样被扔在破屋子里,等着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爹’!等着他来告诉我以后该怎么办!可他呢?!他在哪里?!他在扬他的名!他在当他的剑圣!他在断他的手臂!他宁可躲在外面当个废人,也不肯回来看看他快死的妻子!看看他孤苦伶仃的女儿!”

韩云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木墩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独臂死死抓住自己的大腿,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压抑的呜咽而剧烈颤抖,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女儿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泪水的眼睛。

“你说话啊!”韩玥哭喊着,声音嘶哑,“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娘?!你既然知道仙凡有别!知道她只是个凡人!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她?!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让她生下我?!”

她一步步后退,仿佛眼前这个男人是世间最肮脏的毒物,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里充满了最绝望的控诉:

“如果你给不了她陪伴!给不了她安稳!给不了你的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把我带进这个满是痛苦和等待的世界?!我宁愿……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宁愿从来没有被你生下来过!”

最后一句,如同泣血的哀鸣,撕碎了寂静的夜空,韩玥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靠在冰冷的帐篷支柱上,掩面痛哭,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韩云少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写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他看着女儿崩溃痛哭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我当然……爱过你娘。”韩云少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疯癫,他嘴角抽搐,甚至都几乎压制不住牙齿的颤动,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好似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但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细小,仿佛知道自己抬高声音会吓到身边的女儿一般。

“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胜过一切!所以我不甘心,我不要……看着她,在她不过二十有余的年岁死去,仙凡有别……可或许就是这世上有仙,所以我能逆天改命呢?我在她身边,她活不过五年,可我要是成功了,她能活一辈子!我要她活着!”

最后这五个字仿佛咬碎了他的牙根一般。

“我踏遍了所有路,踏遍了每一个秘境,走遍了每一条山河,尝遍了所有神草……可我还是做不到!你呢,孩子……如果你有救你娘的机会,你会任她去死吗?我……我不后悔我曾经做过的决定,如果天老爷能给我一次再来的机会,我一定还会再选择这条路……你可以怨我骂我杀了我都可以……我对不起你娘,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她怀了孕,也不知道那一走竟是永别,找到这封信后我才知道还有你,我找遍了天下,还是没找到,我没能找到救妻子的药,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女儿,我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里……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能娶到你母亲,是我韩某人,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韩云少始终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尽管他的声音已经沙哑无比,尽管他已经全身颤抖去筛糠,但他还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帐篷外,夜风呜咽,远处篝火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只剩下父女两人,一个靠着冰冷的帐篷掩面痛哭,一个蹲在地上颤抖不已,中间隔着那封承载着爱与遗憾,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的绝笔信,和满地的茶水碎片。

多年的冰层,被这血泪交织的控诉与忏悔,击穿出一条细细的微缝,露出底下汹涌的、滚烫的、伤痕累累的血肉,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依旧漫长而痛苦,但至少,那扇紧闭的心门,终于在剧烈的碰撞中,被强行推开了一道缝隙。

韩玥的痛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靠着冰冷的帐篷支柱,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留下紧绷的,冰冷的痕迹。

许久,她缓缓直起身,抬起手,用护腕狠狠擦过眼睛和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用力,当她放下手时,那张脸已重新覆上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寒冰面具,除了眼眶周围残留的红肿,再无半分崩溃的痕迹,她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地上那封沾了泥土和泪痕的信,仔细地抚平褶皱,重新贴身收好。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瘫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韩云少身上,那双丹凤眼中再无泪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甚至比平时更冷几分,像塞外深冬的冻土,“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真正原谅你。”

听到这话,韩云少的心脏如同葬身冰窖,没有什么比亲生女儿的这番怨恨控诉更加能撕碎一颗父亲的心。

然而,韩玥接下来的话,却让那绝望的冰层裂开了一道微光。

“但是,”她看着父亲眼中瞬间凝固的绝望,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母亲……她希望我能平安长大,希望我能和你好好生活。”

她艰难地说出“和你”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

“她至死,都未曾真正怨恨过你。”

韩玥的目光移开,望向远处跳跃的篝火,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会试着去做,试着……去学会原谅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母亲临终的心愿。” 这“学会原谅”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比千军万马冲锋的命令更显艰难。

韩云少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一滴滚烫的、混浊的清泪,毫无预兆地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激动。

“我……很高兴……”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失语,只能用力地点头,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这滴泪,包含了太多的悔恨、愧疚、绝望,以及此刻被女儿给予一丝可能性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狂喜。

韩玥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破碎的言语,她只是转过身,玄色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挺直,她迈步,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走入营道阴影时,脚步却微微顿住。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僵硬。

“夜晚风寒,你……早点歇息。”

说完,她再不迟疑,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营道尽头。

韩云少依旧瘫坐在地,独臂撑着冰冷的泥土。他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脸上涕泪横流,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惨淡无比的笑容。

帝王营帐

帐内灯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压过了药味,东方筱已换上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萧烟云垂手立于阶下。

“萧烟云,”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榻边的木枕,“千狐门驰援之情,大夏铭记,然,北境天魔之势,非一宗一门可挡。”

她抬起凤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萧烟云身上。

“齐梁国,与我大夏有旧盟,其国主虽庸懦,但天上神果,还有护国神宗百花谷,都是不可多得的战力,”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孤要你即刻启程,前往齐梁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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